當天下午自知府衙門告辭, 剛回驛站,留守的司墨便將安撫司送來的令函奉了上來。歸心似箭的裴如玉不得不多留一日, 捏著令函, 裴如玉更加牽掛在月灣縣的妻兒。


    他在家時, 媳婦還要時不時每天舉著小弩.弓咻咻咻打雀玩兒,他這一走,媳婦還不得滿地瘋跑啊!可別仗個有個小破弩.弓就出門打獵啊!


    每想到媳婦,裴如玉就擔心不已。這也是個沒眼力的鏢行頭子,送什麽不好送弩.弓,雖說就是給孩子玩兒的小□□, 那也是能打到小雀小兔的,我媳婦又是個活潑人, 送這個給她, 不是明擺著勾她上躥下跳麽。


    沒眼力。


    難不成我家裴秀以後是個活潑孩子?每次不讓媳婦幹啥,她非要幹時就會撫著鼓鼓的肚子,一臉狡猾的說,“不知為什麽, 興許是咱們裴秀喜歡這個, 你說有什麽法子。”


    男孩子麽,活潑好動也是有的,總不比女孩子文雅安靜。


    呃,要是女孩子像他媳婦,估計距文雅安靜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裴如玉捏著令函憂心忡忡不發一言,司書司墨見他麵沉如水, 更不敢多言。少頃,裴如玉從對妻兒的擔憂中回轉,厭惡的盯這令函一眼,擲在桌間,冷冷的說一句,“將返程推至明天午後吧。”


    打發二人退下休息,裴如玉繼續思念妻兒。


    倍受裴如玉牽掛的妻兒也在牽掛著他,裴如玉走的第一晚,白木香就收拾被褥搬去跟母親一屋睡了。坐炕頭兒上剪著燭花,白木香說,“以前裴如玉睡書房時,我還覺著,一個人睡大床真痛快。後來我倆好了,習慣在一處,他這一走,一人反覺無趣。”


    李紅梅看閨女把蠟燭挑的熾亮,不禁說一句,“弄得這麽亮,看費蠟。”


    “娘你這不是要做針線麽。”白木香說,“晚上就別縫了,費眼。”


    “老寡婦,這麽長的夜,不做針線做什麽。”李紅梅感歎一句。


    “娘你咋說這泄氣的話啊。你跟七叔不挺好的。”


    說到這事,李紅梅就氣不打一處來,將手裏繡紅梅花繡一半的肚兜摔炕上,怒道,“我也覺著我倆挺好的,原我想著,我倆年紀也都不小了,差不多就把事兒辦了,還拖著個啥?結果,我昨兒問那不爽快的,吭吭哧哧老半天跟我說要考慮。”


    “考慮什麽呀?”


    “對呀!你說有什麽好考慮的!我這相貌,我這性情,還有我這一身的賢惠,是哪裏配不上他!搞得跟我要強他一般!”李紅梅氣鼓鼓的跟閨女說,“考慮到今兒晚上了,還沒給我句準話哪。”


    “七叔還不願意啊,我看你倆挺好的。”


    “誰知這磨唧家夥在想啥,這麽磨唧就不是好事,我看他是又要拒絕我。”李紅梅噘下嘴,鬱悶的說,“你說他哪裏不樂意我啊,還是說就忘不上他前頭那媳婦?”


    “我聽裴如玉說前頭七嬸子去逝好些年,七叔性情灑脫,要是真看不開,裴如玉早跟我講了。”白木香很信任裴如玉,這是兩家長輩的事,如果沒可能,裴如玉會提前阻止,不然以後彼此見麵也尷尬,裴如玉既未阻攔,說明裴如玉也認為有可能。白木香小聲說,“娘,你說七叔是不是怕克著你啊。這要是真心待誰,肯定就想的多,我看七叔心裏這個坎兒一直沒過。不然憑他的條件,不為別個,就為著傳宗接代也早續弦了。”


    李紅梅氣悶的扭了扭手裏的帕子,“我又不怕他克我,再說,我命也不軟,不定誰克誰。”


    “說什麽克不克的話。”白木香不愛聽這個,打斷她娘,“要是信克不克的事,就是信命,信命的人就該知道,凡命數自有天定,那命短的是天生命短,不是人克的,是老天爺這樣安排。”


    “對對,就是這個理。要說克,有多少夫妻是一起走的啊,要一個九十七走,一個九十八走,難道那九十八的就克了九十七的?就是有走的略早的,就傳出命硬名聲來。”李紅梅很認同她閨女這話,“明兒我就再跟你七叔念叨一二。”


    “七叔這人,別的事都好,唯獨這事有些瑟縮,娘你主動些也好。與其擔心,娘你拿你倆的八字,我找個大師給你們算算,看你倆命格是不是相合。我怎麽瞅你倆都是白頭到老的命。”


    李紅梅歡喜起來,摸摸閨女圓潤潤的小圓臉兒,笑彎眼,“娘也這樣覺得。”


    李紅梅也不繡小梅花兒肚兜了,跟閨女倆人坐炕頭兒吃零嘴說話,白木香原不大愛零嘴的人,自有身孕就開始吃零嘴,還愛吃甜的。她捏了幾粒密餞,聽她娘說話,“以前我雖說要改嫁,剛開始是咱家家境不大好,我想著尋個好人家帶你去過好日子,後來咱家日子起來,那些對我示好的土鱉,我一個都沒瞧上。咱娘兒倆過日子多好,家裏一日比一日有錢,我管著作坊的事,咱家裏還有倆丫環使,又威風又舒坦。後來你嫁了女婿,我就覺著一下子冷清了,屋裏就小福跟我做伴,小福還是個小丫頭,能跟她說什麽呀。”


    “可你說,想尋個合適的也不好找。等閑有權有勢的人家,就是死了婆娘,那也是找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做續弦。找我們這半老徐娘的,多是條件不那麽好的,可要委實上不得台麵兒的,我也瞧不上。”說話間,李紅梅的眼神由黯淡轉為明亮,比小炕桌上的忽忽燃燒的牛油大蠟都亮堂三分,“你七叔這人,就是性子有些磨唧,別的上頭都挺合適,他是讀書人,性子就文雅,雖說有些嬌氣臭講究,慣著他些就是了。而且,我都打聽了,這些年,他身邊兒幹幹淨淨的,沒有亂七八糟的人。家裏挺有產業,以後嫁給他吃穿也不愁。”


    “你連七叔家產業都打聽出來了?”白木香瞪圓眼睛。


    “我誠心要跟他過日子的,能不打聽一下他家家業?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當然得打聽明白。”李紅梅理所當然的說。


    “七叔都有啥產業?”


    “也沒啥。”李紅梅俊眼神飛,矜持的顯擺著,“就直隸府有兩三千畝肥田,帝都城有七八個鋪麵兒,郊外兩三處別業罷了。”


    “這麽有錢啊!”白木香說,“我還說娘你要嫁七叔,我就分你一成布坊紅利過做陪嫁哪。”


    “不用不用,我哪兒能要你的錢。”李紅梅擺手不要,忽然想到什麽,立刻又掩了嘴,笑眯眯的拍了拍閨女的小胖手,同閨女道,“這話先存著,以前算命的說我是兩女一兒的命格,我跟你七叔成了,少不得還要再生。要是你弟弟妹妹沒本事,以後少不得你做長姐的照應著些。要是有本事,就用不到你啦。”


    “娘你真是高瞻遠矚啊。”白木香很佩服她娘,跟七叔的事八字尚沒一撇,就連弟妹以後日子如何都想好了。


    母女倆說了不少貼心話,白木香跟裴如玉做了真正夫妻後,聽她娘說她嫁人後日子冷清,倒是更有體會。反正她也不反對她娘再嫁,她還給她娘出了好幾個主意,爭取讓她娘和七叔的事年前能定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裴如玉在與媳婦的夢鏡中醒來,洗漱後略用些早飯,瞧著時辰就往布政司衙門去了。官場規矩講究多,那是指願意講究的那些官員,實際上官場製度簡單明白,各人職位清晰了然,裴如玉無欲則剛,安撫使便是想刁難他,也不過令他枯等罷了。


    裴如玉坐在布政司侯見小廳裏,不知是不是布政司有人著意交待,小廳不大,布置雅致,隻是炭火未升,寒意逼人。裴如玉眼觀鼻、鼻觀心,坐的端正,他出門時帶了手爐,身上狐皮裘,腳底熊皮靴,頭戴狐皮雙耳帽,頸間還圍著狐尾大圍脖,別說隻是屋裏沒升火,就是冰天雪地裏,他也不冷。


    倒是把幾個侯見的官員凍的不輕,有人不住的跺腳,有人坐不住,覺著屋裏還不如外頭有太陽暖和,幹脆出去蹲著曬太陽去了。


    一直待將將中午方輪到裴如玉拜見布政使大人,布政使姓江,江大人見到裴如玉倒也和善,待裴如玉行過禮,江大人指了指一畔的椅子,“坐吧。”


    裴如玉坐下,江大人道,“聽說你來了新伊城,我正有事想問你。”


    “大人請講。”裴如玉肅容端坐,靜聽江大人開口。


    裴如玉天生一幅引人注目的好相貌,隻是靜坐便有種端嚴矜貴氣,江大人輕咳一聲,問,“上次我令紀經曆去月灣縣提審案犯,你為何執意不遵本官手令?”


    “越階問案,不合本朝律法,卑職不敢陷大人於不義之地。”裴如玉冷的仿佛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江大人倒是未惱,隻是淡淡道,“此案既事涉新伊、西漠二州治下,由你審,西漠州的人難免不服,移送西漠州,你斷然不肯。既如此,移交安撫司,也未為不可。這在律例中亦有先例。”


    裴如玉不卑不亢,“官司也有就近處置的說法,在何地發生,便在何地審問。何況是楊氏刁民壞我月灣縣法紀,雖鬥毆事小,卻是驚擾百姓無數,今卑職判決已下,未打未殺,以銀贖罪,以工代罪都可。卑職認為並未有不妥。何況,杖罪之下,原就該現任官審理。”


    “行了行了,原就一樁小事,不至如此。”江大人笑了笑,端起茶呷一口,借著冷茶壓下心頭火氣,再開口時和軟如三月春風,帶著淡淡的關切,“當年我與你父還是同年,你大概不記得,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哪。”


    裴如玉微微欠身,淡淡道,“卑職已經出族,以往舊事,悉數不記得了。”


    江大人活了四十幾年,平生第一次見這樣腦子有病的。被出族這樣丟人現眼的事,別人瞞還瞞不過來,倒有人還有臉當麵與人說起。


    江大人想,這裴小子怕也知道此生仕途無望,索性破罐子破罐。江大人自認是隻上等玉瓶,以後前途廣闊,不能與破罐子硬碰,繼續春風化雨的說,“年輕人,哪裏有不犯錯的,以後改了便好。我聽說,你們縣織布的事就不錯。”


    裴如玉沒說話,江大人絲絲笑意浮現眼中,“你家娘子是個賢惠人,有這樣的好手藝竟不肯私藏,她既有傳與千家萬戶的大心胸,本官自當成全於她。本官已經上書為她請封誥命,助她傳播技藝,如今你既要回月灣縣,就把新伊城選出的學技術的一並帶上,待他們學成,本官令人在新伊城開設棉作坊,教授其他百姓學習織布,將這項技術授與更多人,亦是利國利民之舉啊。”


    裴如玉不可思議的望向江大人,待江大人說完,他方道,“這是家中內子之事,還請大人不必替她操心。她並沒有大人誇讚的大胸懷,會教給烏伊縣的人,是因為我與董縣令私交甚篤。與我關係不好的,與內子關係不好,還有那些亂七八糟不認識的,內子並沒有傳授技藝之意。”


    “倒是卑職聽聞大人祖上有一卷昔年神醫華陀傳下的醫書,大人不妨獻與朝廷,供禦醫研讀,以後濟世救人,此方是利國利民之舉!”裴如玉言辭如刀鋒,饒是江大人臉皮厚如城牆,都被裴如玉刺到痛處,江大人怒道,“胡說八道!沒有的事!”


    “大人莫惱,外頭都這樣傳,既不是真的,大人這樣說,卑職也這樣聽了。”


    “本來就沒有的事!我家哪裏有華陀的《青囊經》!”


    “哦,原來那書叫《青囊經》啊,大人不說,卑職都不曉得。”


    裴如玉當然曉得曆史傳聞華陀著《青囊經》之事,傳聞那書已是焚毀,未能流傳。他隻是氣一氣江大人,果然江大人臉紅脖子粗,姿態醜陋,不堪入目。裴如玉仍如玉雕的人兒一般,安靜的欣賞著江大人的醜態,直到江大人令他滾出去,他方斯斯文文的起身,風度翩翩的告辭而去。


    江大人算計未成,氣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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