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許子文同忠順王休戰, 上皇便命移駕敞軒, 大家分主尊長幼坐了,擺上糕點水果,傳了戲班上台。


    林謹玉天生對這種咿咿啞啞的事兒沒興趣, 倒是甄賈寶玉坐得近,二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腦袋湊到一起嘀咕個沒完。林謹玉下首是二寶,上首是許子文。


    許子文倒是津津有味, 見那小旦扮得婀娜多姿溫柔繾綣, 眸中含笑,半支著頭,跟著哼唱幾句, 時喜時嗔, 真看得徒景辰心頭火起。什麽狗屁戲班子,徒景辰早年就對戲曲無興致, 一門心思的盯著許子文。


    林謹玉左右都說不上話兒, 便埋頭吃東西。太後賜了兩盤點心給林謹玉,上皇忍不住歎道,“這個謹玉莫非在家都餓著肚子不成?”真是個吃貨。


    太後笑,“外頭的東西怎能跟宮裏相比,一看謹玉這吃相就有福氣。”


    許俊卿笑, “皇嫂真是好眼力。這孩子也不容易,小小年紀,就得頂門立戶, 偌大一個府第,都得他拿主意。唉,林如海去得太早了。”


    人一老心就軟,尤其像太後這樣兒的,有時看個戲都能感動的掉下兩滴淚來。這林家與榮國府的事又不是啥秘密,這會兒聽許俊卿一說,也深覺林謹玉命苦,失父失母,外家指望不上,族中無人,留他姐弟二人相依為命。


    太後跟身後的侍女道,“把席上的點心收拾出兩匣子一會兒給謹玉帶回家去。”


    許俊卿笑道,“皇嫂愈發慈悲了。”


    上皇笑道,“這兩個寶玉倒是投緣。”


    許俊卿略一思量,笑道,“甄寶玉臣不大知道,賈代善是有功的,萬歲若喜歡,何不賜爵賞官?”


    上皇擺手笑道,“你真是糊塗了,爵位豈可輕賜,非功不能賞。至於官位,更是賢者居之,憑我一眼喜好就賞官,豈不寒了天下仕子之心?”


    許俊卿一笑,與上皇說起戲來,“忠順王爺家的這個戲子真不錯,這唱腔身段兒無一不好,扮相更佳。如今這麽出挑兒的可不常見了,忠順王爺真是會調理人兒。”


    徒景辰坐得近,自然聽得一清二楚,姑丈一句話便將父皇的底限探了出來,徒景辰也佩服三分。不過,這話也隻有許俊卿能問能說。徒景辰好奇的是,不知子文使了什麽法子把老爺子哄得這般樂嗬,順手幫了他們一把。


    上皇與許俊卿看了半晌的戲,兩人說起從前更是萬千感歎,待下晌乏了才放許家父子離宮,賞賜十分豐厚。兩位寶玉也各有所獲,隻是林謹玉比他們多兩大匣子宮中點心罷了。


    出宮上車,許子文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吃不夠還帶拿的。我平時可有餓著你,一肚子的肥肉,還成天吃吃吃!你瞧誰跟你似的,就知道吃!”


    林謹玉打了個哈欠,靠著墊子道,“先生,那戲我根本看不懂,你又不理會我,我不吃幹嘛,再說,宮裏的點心味兒的確好吃嘛。”


    許俊卿不樂意地瞪了兒子一眼,“謹玉喜歡,多吃幾口也礙你眼了?我還沒說你呢,忠順王怎麽說也是親王之尊,你就不能躲著他些。”


    “舅舅要我過去的,怎麽躲?”


    許俊卿冷笑道,“你不是慣會裝個頭疼腦熱啥的?非得碰一塊兒,他刺你一句,你還他兩句,好看不成?”


    許子文“切”了一聲,涼涼地說,“這要不知道的,還得以為我是撿來得呢,莫非忠順王是您親生的。唉喲。”腦袋上挨了一巴掌,許子文老實了些,揉著腦袋不再說話。


    許俊卿懶得理會他,握著林謹玉的小肉手,笑道,“謹玉,我真舍不得你,年下沒什麽事,跟我去山東玩兒幾天,過了年,我派人送你回來。功課你自不必擔心,山東博學儒士多得很,不比子文差。”


    林謹玉笑,“今年不行,我姐姐明年就要嫁人了,這是姐姐在家過得最後一個年了。若是我跟師爺去了,留下姐姐一人,她嘴上不說,心裏也會難過的。師爺不是說要過了年才回去嗎?”


    許俊卿更覺林謹玉心地純孝,手足友愛,笑道,“你說的也有理,待你春闈後吧。我明天去南安王府,你跟我一道去吧。”


    “不行,謹玉每日都有功課要做呢。這些拜親訪友的事,日後再提不遲。”許子文道,“他今兒個耽誤一天,就得晚上熬神做文章,現在還是以功課為主。”


    林謹玉點頭附和道,“是啊,師爺,先生常說,三日不讀書便麵目可憎。這春闈,全國的舉子們都來參加,上榜者所錄者不過二百餘人,我也挺有壓力的。”


    許子文溫聲道,“一會兒送到你家門口,拿點心給你姐姐吃吧。晚飯前到我那兒去,我就不派人叫你了。”


    待一時林謹玉帶著賞賜下了車,許子文到了家,換過衣帽鞋履,斥退下人,坐在榻中,才皺眉道,“爹,你別太離格兒,行不行?”


    許俊卿不以為然,反訓道,“這都是你任性之過!你說說你這三十幾年都幹了些什麽事?為官,無利民良策!為子,無孝敬之心!為臣,反其主!為父,不認親子!哼,你還敢跟我甩臉子!”


    許子文何曾受過這般奚落,若是別人說也罷了,偏偏是自己的父親,斜著眼反唇相譏道,“是,我不仁不義不慈不孝,無德無能,配不上許家高門貴第,行了吧?”話音一落,許子文半邊臉一麻,耳畔嗡嗡作響,身子歪在榻上,半天起不來。待許子文回了神,左臉劇痛,嘴裏滿是血腥味兒,隨手一抹,袖子上染了紅。


    許俊卿麵沉似水,冷冷盯著許子文,不動聲色的道,“你再說一遍!”


    許子文垂眸沒敢接話,臉上火辣辣的疼,心裏不知有多後悔。讓他念叨幾句怎麽了,非得嘴賤駁回去,受這無妄之災。


    以前,在許子文小時候,許俊卿教育孩子還是以理服人以德治家,後來發覺許子文完全不肯受教,做出的事一樁比一樁的大膽!跟他說話,前腳剛應了,後腳便拋在腦後,該怎麽著還是怎麽著?死不悔改!許俊卿也不是什麽溫善脾氣,軟硬皆施,沒少收拾許子文。


    許俊卿冷聲道,“我說的不對!我告訴你,外麵人就是這麽說的!你若自知配上許家清貴,也好辦,逐出家門的事你早做下了,且隨我回去領了家法!自此,我許家再無你這種不忠不孝的孽障!”


    許子文自然知道逐出家門最後還要受家法懲處,他當年逃出來就沒打算回去,這麽些年,也沒跟家裏來往,隻知道許俊卿早召開過宗族大會,將他的名子從族譜勾去,卻忘了還有最後一道手續沒辦。想到祠堂那根金鞭,許子文就從心裏服了軟,無奈道,“好了,是我出言不遜,我跟爹賠不是,行吧?”


    “待會兒謹玉來了讓他去我房裏。”許俊卿抬腳走了,他早熄了使許子文改邪歸正之心,許子文一意孤行,許俊卿隻得將希望寄在林謹玉身上。


    許子文撐著榻坐起來,喚人進來取藥膏敷臉,忍不住擰眉歎息,這修下什麽樣的父親真是命數,像許俊卿這種脾氣,不管有沒有逐出家門,火氣上來甩幾個耳光踹上兩腳什麽的,許子文除了挨著,一點辦法都無。


    榮國府。


    賈母聽王熙鳳稟報了賈璉帶著戲幫子進宮孝敬的事兒,一應行頭戲裝給宮裏的孝敬俱一一說了。


    “昨兒個不是趙姨娘身子不大爽例麽?宣個太醫給她瞧瞧。”賈母道。自王夫人念佛,趙姨娘便成了賈政院兒中第一人,她本就是家生子,賈母給賈政的丫頭,心裏也有幾分伶俐,不然也攏不住賈政的心,生下探春賈環來。如今王夫人失勢,趙姨娘聽探春言,斂了以往尖刻心性,日日到賈母跟前兒立規矩,昨晚沒來,賈母難免問一句。


    王熙鳳笑道,“正想跟老太太道喜呢。偏趕上寶兄弟又奉旨進宮,這一番打點忙活給忘了。恭喜老太太,又要抱孫子了。趙姨娘有喜了呢。”


    賈母垂眸,臉上淡淡地,“是喜事,在府裏選兩個知事的嬤嬤,再有,小丫頭子也挑兩個柔順的送過去。她即有了身子,跟她說隻管安心在房裏養胎,想吃什麽湯水跟廚房說。她懷孕的這幾個月,份例再往上長半成,吃食上別虧待了孩子。”


    王熙鳳都應了,笑道,“嬤嬤丫環我昨兒個便送過去了,廚房也吩咐了,就是份例,呆會兒我回去就給姨娘補上。”


    賈母笑,“你辦事最妥當不過,我隻白一回說罷了。鴛鴦,去後頭瞧瞧你二太太,這是大喜事,叫她出來一塊兒樂嗬樂嗬,成日間在後頭念佛,她一心為娘娘是好的,隻是如今趙姨娘有喜,她也得擔起二房這一攤子事兒來呢。”趙姨娘有喜是好事,不過眼瞅著寶玉說親在即,二房斷不能掌在一個姨娘手裏,叫人看著不像。再者,嫡庶有別,尊卑上下,寶玉娶親後新媳婦也得有個正經婆婆服侍呢。


    鴛鴦應聲而去。


    不一時,王夫人低眉隨鴛鴦來了,跪道,“罪媳給老太太請安。”


    賈母道,“你念了這些時日的經書,可悟出些什麽?”


    王夫人含淚道,“罪媳行事不當,為娘娘招致禍端。這都是媳婦的罪過,媳婦身為人母,不能給兒女添福便罷了,倒給娘娘添禍。媳婦隻想日日為娘娘念經祈福,若佛祖感召一二,也是我的誠心了。”


    賈母冷哼,“宮中凡事謹言慎行,尚不能夠!你倒是有本事招事惹非!”眼睛掃過王夫人半花白的頭發,賈母道,“念你還算誠心悔過。如今趙姨娘有孕,不能理事。你們院兒中內務總得有個人打理,瞧你這些日子也有幾分思過之心,便罷了。寶玉跟娘娘都是有福的,我不求你錦上添花,隻盼你吃一塹長一智吧。好好的兩個孩子,別因你這愚鈍都毀了前程才好!”


    王夫人恭順道,“是,媳婦記下了,一定仔細照看趙姨娘的身子,為老爺添福。”


    賈母笑問,“鳳丫頭,今日除了宣咱家寶玉進宮,是不是也召了甄家寶玉一道同往呢?”


    王熙鳳笑,“老祖宗真是神算,可不是麽?”


    賈母笑道,“咱們與甄家是老親,甄家此次進宮,下帖子問問甄夫人何時得閑,在我這院子裏擺上幾桌酒,請他們過來熱鬧半日。”


    一時,琥珀進來笑稟,“回老太太、太太、奶奶,寶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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