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據一事頗令薛寶釵忐忑, 深夜輾轉, 白日難免精神不濟,眼下發青,索性在屋子裏貓著想事兒。母親素來有些愛錢的毛病, 又對自己期望頗高,這麽大宗的借據丟了, 怕真要關門子抄家了,無奈她隻得支應一個法子, 借機穩住母親, 唬弄過去。她來榮國府已經六七個年頭兒了,細看老太太為人行事,最有規矩不過, 不說梨香院一半的奴才是榮國府的, 便都是她薛家的奴才,也沒得在人家抄自個兒的道理。


    這事兒細想蹊蹺, 連她都不知道借據放哪兒, 那賊人是如何知道的?再者,如何別的不偷,偏三五層的去偷張紙呢?會開鎖這一樣,就不是普通的賊子,否則母親怎會如今才察覺。


    有一個答案, 薛寶釵實不願意往那上頭想,姨媽謀略有限,隻是一味仗著自己是寶玉娘娘的母親行事罷了, 跋扈而無甚心機。再者,姨媽剛被老太太從佛堂放出來,這事兒斷不敢讓老太太知道,否則怕要一輩子鎖在佛堂裏頭了。如今姨媽身邊最得力的嬤嬤丫環們都被老太太換了個幹淨,若還有一絲辦法,也必不能坐視趙姨娘又生了個丫頭。王夫人有動機,手卻還伸不到梨香院來。何況如今老太太對姨媽一日好似一日,決不像是知道這事兒的。老太太都不清楚,剩下的李紈等更無從得知。


    外麵簾櫳輕響,鸚哥兒進門笑稟,“姑娘,老太太聽聞姑娘身上不大爽俐,命二奶奶請了太醫來。璉二爺帶著太醫已經到了,姑娘略到床上躺一躺吧。”


    薛寶釵笑道,“不值當的,我也隻是無甚精神罷了。”起身往床上去。


    鸚哥兒笑著放下三五層簾櫳帳幔,再取了一方素帕將薛寶釵瑩潤的皓腕遮得嚴嚴實實不露一比肉皮兒,方出去請太醫移步把脈。


    薛寶釵躺在帳中,心中卻有些喜悅,老太太終究還是能看到自己的好處的。論品性容貌,自己又何嚐比人差了?隻是出身在了商家,略有不如,可自個兒家哪是一般的店鋪營生,做的都是與皇室相關的大買賣,哥哥更得了忠順王的器重,前景輝煌。如今自己略有不適,老太太便命鳳丫頭請禦醫,恰似當初林黛玉就是咳嗽個一兩聲,老太太也要大驚小怪請醫問藥的折騰呢。想自己日日奉承老太太,伺候姨媽比自己母親還要周到,方有今日,也算苦盡甘來了。


    一時,聽到鸚哥兒送太醫的動靜,薛寶釵便自床上起身,掛起簾幔,趿上鞋,就見鸚哥兒拿了一張方子進來,笑道,“姑娘怎麽自個兒起來了,太醫開了方子,璉二爺吩咐奴婢好生伺候姑娘,一會兒就派人送藥過來。”


    薛寶釵攏了下頭發,笑道,“你去跟老太太說一聲,我並無大礙,別叫她老人家惦記了。”


    鸚哥應了,又倒茶給薛寶釵用,薛寶釵笑問,“鶯兒呢,這一早上倒沒瞧見她。”


    “是這樣,甄家姑娘來了,凡園裏姐妹們都有禮物,各房大丫頭也一人兩隻翡翠戒子、一隻翠玉扁方,剛才有人來叫去領,我瞧著姑娘不大爽俐,先去老太太那邊兒回了話,鶯兒去領東西了。”鸚哥兒笑道,“還是著青杏去回老太太一聲吧,奴婢若去了,姑娘身邊兒沒個近身,奴婢也不能放心。”


    聽這話,主子不適,她倒還有心思去要東西。薛寶釵不由厭惡鶯兒短淺無知,這些點子東西,憑誰去領回來就行了,巴巴自個兒去,沒的墮了自己的身份。見鸚哥兒溫柔穩重,暗歎賈母調理有方。


    薛寶釵素來便有心機,鶯兒到底是自己家中帶來的丫頭,她母親又是自己奶嬤嬤,生份了倒惹人笑話,隻是從此隻留鸚哥兒在房中守夜陪伴,說憐惜鶯兒年幼體弱,白日跑動一天,晚上且讓她在房內休息。


    薛寶釵吃了三五日的藥,便覺得大安了,約了三春去賈母房中伺候,賈母先問了一通湯藥粥水,見寶釵無大礙,笑道,“我往日聽你母親說,你在家還常幫著看帳本子,晚上還要做活計。你才多大個人兒呢,哪裏禁得住這麽熬呢。如今小小年紀,不注意休養,日後可是要吃虧的。我是過來人,不單囑咐你,他們姐妹也是一樣的。你在咱家住了這六七年,我隻當你是自個兒家的女孩兒一樣。你們到底年紀小呢,又生就富貴,體格虛些也是有的。鴛鴦,拿我房中那把綠翡翠鑲金如意來。”


    賈母笑眯眯的望著薛寶釵道,“這柄如意還是皇上賞賜的,玉石最是養人,如今給了你,放在屋兒裏,對身體也是極好的。寶玉早瞧了好幾次,問我要。我說他成日毛手毛腳的,白糟蹋了好東西。如今給了你吧。”


    薛寶釵忙推辭道,“老太太,這麽好的東西,除了老太太誰還配用呢,我人小福薄的,怕難消受。”


    “胡說,給你就拿著,再推卻我老婆子可就生氣了。”待薛寶釵收下謝過,賈母笑道,“這又換冬衣了,新裁的衣裙鳳丫頭可給你送去了。”


    薛寶釵臉有些微紅的應了,“正想跟老太太道謝呢。聽說甄家妹妹也來了,我那幾日身上不好,也沒見著,妹妹竟然這麽快就回家去了。”


    賈母笑道,“咱家與甄家是老親,多走動也是有的。甄家丫頭自幼嬌養家中,甄太太一日離不得她,來一日說笑也就罷了。其實,你們女孩兒就是這幾年鬆快些,待甄丫頭芨,也要開始議親了。”


    王熙鳳從門外進來,喜氣盈腮的請了安,又問過薛家釵的身子才道,“老太太,今兒個我雖來得晚,卻碰到了一樁喜事要與老太太說呢。”


    賈母笑道,“快說快說!”


    “今兒北靜王家舉行什麽詩會,咱們寶玉得了頭籌,北靜王讚了又讚。聽跟寶玉小子們說,在場的多少海內外名士都誇寶玉才逼子建滿腹經綸,明年春闈必中的。”王熙鳳笑道,“這算不算喜事!隻是今日雪大,北靜王興致極高,留寶玉住上一日,說明日再送回來。我剛打點人送了大毛衣裳過去。”


    賈母笑不攏嘴,“難為他小小年紀就要出去交際這些,咱們同北靜王家也是幾輩子的交好。聽你們二老爺說,北靜王家多有飽學鴻儒之士,能得他們指點,也於寶玉文章上有益。”賈母自知道了許子文的身份,便心中遺憾寶玉無福,沒能拜得一位好先生提攜,如今倒投了北靜王的眼緣,可見孫子是命中帶來的福份。


    王熙鳳笑道,“如今又有忠順王家的帖子到了,請寶玉去聽戲呢。我說寶玉如今就忙得腳不沾地的,到中了榜當了官兒,還不得跟個陀螺似的。老太太,我這幾回出去赴宴,多有人打聽寶玉,都被我混了過去。怪道老太太不出去呢,想是被這些人煩怕了,隻讓我去當這苦差。”


    賈母指著王熙鳳笑道,“真是個猴兒,嗯,有人問,你隻管推到我頭上來。寶玉的婚事且不急,待春闈過後再議。倒是寶丫頭,經這一病,有些弱了,你收拾些燕窩與她送去補身子。”


    王熙鳳笑應了,薛寶釵欲推辭,賈母笑道,“燕窩兒最是滋補,知道你們家不缺這個,到底是我老婆子的心意呢。鸚哥兒,瞧著你家姑娘吃,待你家姑娘身子好了,我有重賞。”


    鸚哥兒脆生生的道,“是。”


    薛寶釵見老太太對自己愈加體貼,想著,姨媽早有促成自己與寶玉之事,隻是之前老太太一直壓著方不能如意。如今到底天不負苦心,得老太太青眼,此事,自然老太太主動點頭才是上策。真用了什麽借據相要挾,便入了下下流,倒顯得薛家女孩兒不尊貴了。


    老太太一日勝過一日的慈悲,倒讓薛寶釵漸漸放下了心事。梨香院暗中查訪了月餘都無甚頭緒,薛寶釵自覺已成竹在胸,倒更加悠然了。


    對老太太的舉動,王熙鳳有些不大明白了。賈母有心教導王熙鳳,想著日後自己去了,家中也隻有王熙鳳能支撐起這一大攤子,輕聲道,“寶丫頭很有些心機手段,如今就能想出做假的招兒來,若不穩著她,一計不成再成一計。這隻有千日做賊、斷無千日防賊的,待寶玉定了親,成定局後,她縱有千般手段,也施展不得了。唯一就是拿了借條子要銀子,到時心裏有鬼的可就是她薛家了。”賈母靠在榻上,溫聲道,“你看,不過是收買了個奶媽子,薛家便在我們掌中。我活得年歲長了,多少人家便是敗在奴才手裏,賣主欺主的事兒並不少見。鳳丫頭,你還得長些記性才是。”


    王熙鳳心中一凜,忙應了。


    這個年節對於要準備春闈的舉子們注定是過不好的,許子文猜了五十個題目給他,林謹玉覺得憑先生對皇帝從裏到外的了解,機會很大,甚至動了些小心思,琢磨著要不要鼓動先生吹吹枕頭風。許子文一見他那兩隻小圓眼兒滴溜溜的轉就知道無甚好事,訓道,“別動不該有的心思啊,考場盤查甚嚴,你若是敢作弊,揍不死你。我也不用出去見人了。”


    “先生真是小看人。”林謹玉嘟弄著,咬了咬筆杆子,說,“皇上好些天沒來了啊。”


    許子文道,“每次景辰來瞧你都嚇得要尿褲子的慫樣,這回倒念叨上了,怎麽,想著他給你開個後門兒什麽的?”


    “沒,我是怕先生寂寞。”


    “如今你倒是體貼了。”地上鋪就著地毯,徒景辰走路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嚇了林謹玉一跳,林謹玉起身行禮,笑道,“皇上,您來了,我去給皇上倒茶,包子叔剛做了翡翠糕,還熱乎著呢,我給您端些來嚐嚐。”


    徒景辰打量了林謹玉一眼,道,“無事獻殷勤啊。我說你怎麽還在睿卓這裏,睿卓要監考,你倒也沒個避諱,找著讓禦史上本子呢。”


    林謹玉道,“沒聽先生說呢。想是皇上還沒下旨吧。”


    徒景辰被噎了一下,不耐煩的揮揮手,“我的話不就是聖旨,敢緊回你家去。有事兒沒事兒往睿卓這兒跑,你沒斷奶還是怎麽著啊。”


    林謹玉貧了一句,“我倒是想喝奶,先生也沒奶給我喝啊。”眼珠子在徒景辰身上轉悠了一下,您也沒產奶的功能吧。許子文笑著訓斥了林謹玉幾句,林謹玉挺有眼色,收拾收拾東西,回家了。


    這剛回家,一腳踩到門檻兒上,就見大管家迎上前,道,“大爺,咱家姑娘回來了,姑爺也來了,瞧姑爺臉色不大好,大爺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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