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國都城內,皇宮西門外宰相府第。門樓用最上等的紅木砌成,十分氣派。而牌匾上所書的“宰相府”三字則是皇帝禦筆,筆風蒼勁有力,整潔端正。僅一門樓便已華貴異常,大方宏偉,皇帝對這位宰相的重視可想而知。


    此刻雖已入深夜,午夜子時,宰相府內卻仍是燈火通明,談笑歌舞之聲不絕,熱鬧非常。原來今天乃是宰相四十五歲大壽之日,滿朝文武官員皆來慶賀,送上各種珍奇字畫與玉石擺設。這時戲台之上,戲班子正賣力地表演著最為拿手的曲目,眾官員在戲台下開懷暢飲、侃侃而談,絲毫沒有感覺到即將來臨的危險。


    坐在正座上的宰相一身藍色布衣,樣式雖非陳舊卻亦不甚新穎,樸素而褪盡華麗。一張方臉,眉目端正,深邃的眼神中透出學識淵博。這張臉,竟與十年前設計陷害宋泰民致死的薛懷一模一樣。原來薛懷因見多識廣、謀略高超,在這十年中被提拔了三次,最終成為領導群臣、權勢最大的宰相。當初所犯下的錯誤,他曾非常歉疚、自責,良心總是感到不安。


    但時間卻能洗去一切往事,甚至回憶,一段緣了便不複存在,新的因緣轉瞬便會開始。緣起性空,空亦生緣,循環不息。存在的一切,包括生命、思想、事物都會迎來消亡的時刻,消亡後重新複蘇,輪回往複,周而複始。生活的繁忙,每天都不停發生的各種瑣事,使得薛懷漸漸忘記了當初他曾害死一個人,不再愧疚,不再遺憾。如今已過去十年,往事早該隨風飄散。


    “當……當……”鍾聲二響,二更醜時。歌未停,舞未歇,筵席依舊,眾官員陶醉其中,希望這次宰相的賀壽宴會永無結束之期。隻可惜越是期盼,得來的便越是失望,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在宰相府中,重重黑霧正不斷擴散,黑霧籠罩之地,花草樹木盡皆失去生氣,枯萎凋零。在那彌漫霧氣之中,隱藏的是畏懼、怯懦、不安等負麵情感。無法正視自己內心,沒有勇氣麵對過去的人們便會迷失於霧中,由它“指引”你走向未知的世界,像一個木偶,被牽引、被操縱,不曉得自己要去向何方,最終的目的地隻有一座淒涼的墳墓。


    薛懷不知何時離開了他的朋友,離開了他的宴會,離開了他的府第,甚至離開了大唐國界。他行走在黑霧中,那片深沉的黑暗,那條曲折的道路,一直延伸下去。薛懷不曉得他要去哪裏,終點究竟在何方,但他卻沒有停下腳步,薛懷的麵前一直閃現著那被他遺忘的記憶深淵之中最令他痛苦的身影。


    記憶可以消亡、更新,但業力卻會永久跟隨,他所造的孽為他所帶來的黑色夢魘一直藏在心底,永遠不會被遺忘,直至業債還清的那一刻。雖未違反有開始便有結束的自然法則,但罪惡的烙印刻在人身上時,今生便很難被抹去。


    薛懷凝望前方宋泰民的身影,想道歉,想懇求他的諒解,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宋泰民麵色蒼白,與他對視時並沒有飽含仇恨,隻是冷冷地說了一句:“隨我去個地方,到得那裏我便原諒你。”


    薛懷聽聞此言,竟似觸到了一絲曙光般,欣喜不已。良心的折磨,糾纏的孽障,不可磨滅的悔恨,如果可以消失的話,他願付出一切代價。薛懷向宋泰民狠狠地點了點頭,宋泰民見得到他的同意,便即轉身,前往遠方。薛懷毅然跟隨,生怕會與他走差,步伐越顯迅疾。


    不知已疾走了多久,宋泰民在前方不遠處的身影停下了腳步。薛懷趕忙跑上前去,與宋泰民對視良久。宋泰民雙目中未有任何情感,但薛懷眼中流露出的畏懼、懇求與焦慮卻顯而易見。


    迷蒙黑霧竟於此刻散去,眼前的景象大變。樹林邊,小河旁,流水潺潺,枝葉搖曳。水上不停生出的波紋與搖擺不定的葉片恰似薛懷此刻的心境。


    宋泰民突然笑了,笑得如此自然,靜靜地道:“薛懷,你做錯了什麽呢?”薛懷陡然全身一震,這句話在心中不斷回響,我做錯了什麽?宋泰民續道:“你誌在保家衛國,不忍戰火起時百姓塗炭,是忠;勸皇帝不再幹涉月影島,歸還其自由,是義。”


    當初月影島事件結束後,明正未再追究,任靖國成立、壯大,其主要因素是薛懷的進諫使他感到對月影民眾有愧。


    “你的做法自有道理,我從未怪罪於你。使你不安、後悔、痛苦的是來自你良心的譴責。你所需要的原諒並非來源於我,而是你自己。若不能放下過去,即便宿債還盡,你也不會獲得新生。薛懷,我從未否認,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良臣。”


    宋泰民話畢身影便化為一道光華消散。薛懷目送宋泰民的離去,心中所有悸動盡皆平歇,久違的會心笑容浮現於臉上。薛懷緩緩地道:“大限將近,若放不下,豈不是將這等惡念帶到來世去?荒唐荒唐。”過去的已成曆史,無論怎樣計較也不能再改變,又何苦執著?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犯下的錯,總會付出代價。人不應沉淪在過往的漩渦中無法自拔,單單思考如何彌補過失,如何求得諒解,而是應正視過往所犯的錯誤,努力修正自我,放下雜念,向前邁進。隻有如此,當業報來臨時,方能坦然麵對。


    幻境在薛懷眼前消失,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地方。金玉砌屋,寶石鋪道,竟頗像皇宮內的場景。薛懷立刻便明白這裏是靖國皇宮,可是心裏卻無一點慌張、恐懼之感。該來的總會來,壽命若盡則不得不死。薛懷在幻境中頓悟,生死早置之度外,對突如其來的“報應”無任何抗拒,反而豁達麵對。


    果不其然,薛懷還未有任何動作,四麵八方便出現數十個侍衛將其團團圍住,不由分說便將他五花大綁,拖著向牢房走去。


    皇宮內院,李再興此刻正在書房閱覽書籍,一名侍衛忽闖了進來並將捕獲薛懷的消息告知於他。李再興點了點頭,沉聲道:“一定要好生看守,絕不可讓他逃走。若是出了差錯,提頭見我!”


    李再興見大事已成,心中甚是歡喜,傳令文武百官前往金鑾殿議事。待百官到齊,李再興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今日喚諸卿來此,有一事商議。朕今日擒獲了當初設計陷害我族英雄宋泰民之小人,此人陰險狡詐,城府頗深,現被我押在牢中。不知眾卿對他的處置有何高見?”


    一武官站了出來,諫道:“依臣看,那小人害死先族長,理應以命抵命,當斬首處死。”


    此時又有一位站在後排的文官上前道:“斬首莫不是太便宜他了,他害死我們當初的領袖。國仇家恨,不共戴天。依我看,當五馬分屍。”


    文武官員中顯然並無玄天與李夢鸞的身影,不過宋震東身為寧川王,此時正站在最前排。李再興麵上揚起一抹笑容,道:“五馬分屍?朕覺得甚好!震東,你意下如何?你的父親慘遭這小人陷害,朕如今定當為你做主。”


    “陛下,依臣之意,那薛懷不可處死。”宋震東開口道,聲音深沉沙啞卻甚是悅耳。


    李再興聽聞宋震東阻止自己處死薛懷,心中無明火起,但又不能立即發作,隻得強忍怒火,沉聲道:“那朕倒要聽聽你的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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