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與荊州的交界處,是一片連綿群山,山勢並不算險峻,但奇特之處在於群山的最高處卻是一片深深凹陷的盆地,單單這片盆地便幅員遼闊,足足抵得上兩個揚州城,其間植被茂盛格外難行,聽聞聖手黃芩便在這片盆地某處隱居。


    冬日裏萬物凋零,可這片群山卻是絢爛奪目,在寒風中搖曳著朝霞般鮮豔的紅色,旁的花與樹在這山中皆難以成活,唯獨是一株株山茶花在此地長得茂盛,十分茁壯,厚厚的葉片在枝丫間密密匝匝,而每年的十月間到翌年的五月間,怒放的花盞淺粉深紅,嵌在片片蒼翠凝碧間,真真是萬山紅遍。


    “淮陽臥理有清風,臘月榴花帶雪紅。閉閣寂寥常對此,江湖心在數枝中。”隱隱有男子高歌,挑著擔從熙熙攘攘的鎮子中走出來,走到人煙罕至的山裏去。


    此處地形奇妙,花林山如同一個口袋,而山前的丹霞河則像一雙手,環抱著一個極大的鎮子,鎮子名喚丹霞花林,這個名字一半來自花林山,而另一半則來自於丹霞河,這條河河水清澈見底,潺潺流淌而過,與旁的河並無不同,但河底渾圓的石頭卻是與山裏茶花一般無二的淺粉深紅,故名丹霞。


    這處丹霞花林鎮地處前往荊州的必經之路上,出了鎮子,渡過丹霞河,翻過花林山,再走上不過二十裏路,便是雲楚國的另一處大州重城,荊州了,此州盛產鐵礦與金礦,是朝廷最為看重之地,素來重兵把守,對進出此城的可疑之人皆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這個鎮子十分熱鬧繁華,客棧酒肆林立,各種點心鋪綢緞莊成衣鋪兵器鋪錢莊賭場青樓是應有盡有。此鎮渡河翻山前的唯一一處村鎮,進入花林山後,便再見不到這樣多的人,看不到這樣的熱鬧繁華,進山之後,尋常人足足要走上十幾日,才能走出這片山,若是修仙者禦空飛行,倒能省去不少功夫,可也要七八日,在這山裏,是真正的有銀子也買不到東西的另一片人間,若不備足了幹糧衣物,凍死餓死在此處,也是件尋常事。


    這一日黃昏時分,大片大片的殘陽像一團團山茶花,在空中濃烈的綻放,流霞漫天肆意布滿了整個天空,寒風吹過,在天空中掀起層層波瀾,那漫天餘暉浮現出最後一抹炫目的光亮,隨即如同一波波的湧到天盡頭,變得細細碎碎,轉瞬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隻餘下孤零零的天空,被黑暗一點點蠶食。


    暮色四合之時,有一男一女風塵仆仆的走進鎮子,直奔此地最大的客棧而去。


    這滄瀾客棧臨水,門楣高大,廊簷卷翹的三層高樓,雕梁畫棟,描金彩繪,融在殘陽中,顯得格外富麗堂皇。


    這客棧大堂並非是尋常的青磚墁地,而是打磨溜光水滑,光可鑒人的水磨石鋪就,那石頭中深黑淺灰微白的花紋流轉,每一塊都像一副名家所繪的山水圖,沉靜而雅致。


    牆壁上則嵌著一顆顆拇指大小的隨珠,散發著比燈燭更加明亮幾分的光芒,這隨珠稀罕,尋常人家得了一顆半顆的,莫不是當成傳家寶一般捂得嚴嚴實實,可這家客棧卻盡數嵌到了牆上,以此來代替燈燭,實在是闊氣的令人發指。


    二人打扮寒酸,步履踉蹌的進入客棧,自然引起了若有若無的輕視眸光,小夥計一見二人模樣,頓時漫不經心的領著二人去了角落裏坐下,一邊擦著紫檀木山茶團花桌案,一邊神情懨懨,像是沒睡醒一般的敷衍道:“二位客官,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小店客房不多,如今隻剩一間上房了。”


    二人聞言頓時對視一眼,他們一男一女,原先同住一屋是迫不得已,銀子不夠,如今有了銀子,自然是要各住各的,畢竟孤男寡女的多有不便。可如今,如今,這可如何是好。


    二人這副模樣,落在小夥計眼中,成了兩個窮鬼前來吃飯不給錢了,他輕蔑的瞟了二人一眼,衝著對麵挑了挑眉,道:“不如二位客官移步對麵客棧,那裏多是通鋪,要多少有多少。對麵客棧的大鍋飯也十分便宜,三個銅板隨便吃,管飽。”


    男子微頓,若是從前那秉性,早拍了桌子跳腳大罵了,可如今已不是從前,他沉穩了許多,挑了挑眉稍,連眼都沒抬一下,啪的一聲,往桌案上重重拍了一錠五十兩雪花銀,語出平靜:“一間上房,你們店裏的拿手菜隻管上,本少爺如今窮的隻剩下錢了。”


    對麵的女子聽得此言,撲哧一下,笑出了聲,見引來眾人目光,她忙捏著帕子擦了擦唇,旋即正襟危坐。


    小夥計頓時變了張臉,堆起滿臉笑紋兒,連連點頭道:“是是是,小人這就吩咐後廚去做。”他張望了下四圍,刻意討好道:“樓下太吵鬧了些,不如客官先去客房歇歇腳,小人隨後將飯菜送到樓上去。”


    男子深深望了女子一眼,從她的眸中瞧出了無盡疲倦,平靜點頭,淡淡道:“如此也好,小二哥前頭帶路罷。”


    僅剩的這間上房位於三樓走廊的盡頭,推開門,這寬敞的房內竟相對擺了兩張四柱大床,皆是秋香色的帳幔曳地,上頭繡著怒放的山茶花,帳幔微微拂動,那花仿若活了過來,花影搖曳,隱隱生香。


    天色向晚,屋內沒有燃燈,四下裏不甚明亮,再加上客棧臨水,更添了幾分陰冷死寂,小夥計疾步上前,走到床頭擺著的黑檀如意紋方幾,點燃其上的座白瓷燭台中的明燭,那燭影微晃,投下細碎的影兒。


    小夥計引燃了炭盆,將紫銅雕花提壺置於邊上,燒了壺熱水,躬身低語:“二位客官先歇著罷,小人去備飯,一會就給二位送上來。”


    男子微微頷首,轉眸望見雕花軒窗半開著,一絲絲夜風漏了進來,他忙緊閉了軒窗,放下勾在雕花銅鉤裏的青灰色簾幕,扶著女子坐在邊上的藤編軟椅中,又拿了個薑黃色金絲團花軟枕,塞在她的後腰處。


    紫銅雕花提壺中逸出淡白的熱氣,咕嘟咕嘟之聲在寂靜的屋內回旋,男子又起身,從包袱中翻出一包藥,倒在白瓷粉彩茶花提壺中,拿滾滾熱水沏過,不多時,一股子清苦的藥香氤氳開來。


    男子小心將藥汁倒在杯盞裏,遞給女子唇邊,輕聲道:“參湯,趁熱喝,再把參片含著,補補力氣。”


    女子就著男子的手,將參湯一飲而盡,清苦的滋味在舌尖兒打轉,她把參片壓在舌下,慢慢含著品著,竟品出了一絲回甘。


    男子有些生疏的點燃了香,放到青瓷蓮瓣香爐中,指尖輕輕叩響茶花紋紫檀方桌,桌案光滑如鏡,照出他挑的極高的軒眉和亮晶晶的雙眸,他得意一笑:“小妖女,如何,我方才闊氣罷。”


    這一男一女正是甩開了黑袍男子,一路疾馳趕到丹霞花林的江蘺二人,還未到鎮子,便已經聽到了鼎沸的人聲,為免引人注意,江蘺便收了禦空之術,扶著落葵緩步進鎮。


    落葵窩在椅中,眉眼俱笑的奚落道:“闊氣的很,十足十是個為富不仁的紈絝子弟。”


    江蘺垂首啜了口茶,望著兩張四柱大床唏噓不已:“睡了這麽些日子的地,這回總算是可以睡在床上了。”他按了按自己的腰,長籲短歎道:“我的老腰啊。”


    落葵撇了撇嘴,撲哧一笑:“你是修煉之人,還嫌地硬。”


    江蘺搖頭,一本正經的道:“俗話說,好漢也睡不了冷地板啊。”


    落葵頓時笑的直不起身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點著江蘺,笑的赫赫嗤嗤:“你,你,你就是那個活該死在五穀輪回之所的醃臢潑才。”


    這一路行來,江蘺見慣了落葵的不驚不怒,笑是低眉淺笑,怒是隱忍克製,傷心卻不見一絲淚,高興也是轉瞬即逝。這樣如花年華,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竟比他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人,還要心如槁木一些。他曾經疑心過,這樣的少女,是經過了怎樣一番世事,才會心如枯井,波瀾不驚。如今乍見她這般肆意大笑的歡顏,他不禁唏噓,這才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漸漸溺在唇角那兩顆嬌俏的梨渦裏,有些難以自拔,一時間癡了。


    就在此時,有人輕輕叩響房門,轉瞬就把江蘺的神思拉了回來,也將落葵驚得神情如常,江蘺默默歎息了一聲,打開門,隻見是小夥計提了四層八角雕花食盒進來。


    小夥計將菜一樣樣在桌案上不好,一邊忙活一邊笑道:“二位客官,這四菜一湯乃是小店的拿手菜,二位嚐嚐。”


    江蘺仔細審視了一遍,點頭道:“貴店的手藝著實不錯呢。”


    小夥計忙笑道:“客官過獎了。”說著,他將食盒收好,就要告退。


    江蘺忙急急叫住他,道:“小二哥稍等,在下初來乍到,有一事不明,請小二哥給在下詳說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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