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星輝如海洋般湧動。


    這是一座宏偉的大殿,腳下與頭頂皆是漫漫星河,無數星辰按著亙古不改的軌跡運轉,每一次交錯都迸發著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大殿中央,一個光球憑空浮沉,細細去看,純白的光芒間似是無數山河,又似是人來人往,仿佛一整個世界都倒映其間。


    一個銀袍男人立在光球之下,仰望著這浩大的奇跡。男人不知曆經了多少歲月,臉龐枯敗如朽木,但舉手投足卻透著從容的優雅,昭示著不平凡的身份。


    “七辰歸位,天動將至。”男人低聲喃喃,千年的局終於即將謝幕。


    他的聲音是悲哀的。


    時間太過漫長,他親眼看著自己布下的棋局失控地運轉,把一個又一個無辜者絞得血肉模糊。昔日的悲憤與瘋狂早已冷卻,可犯下的錯孽已無法改易。


    那個人不會希望這樣的,他是知道的。


    星辰的意誌是無法更易的,他也是知道的。


    他都是知道的,可欲望就是如此,明知前方是深淵,依然不顧一切地拔足。


    但即便墮入地獄,他也想看到最後。


    冥冥中,命運的齒輪開始偏移,終章的序曲已經奏響。跨越千年,古老的夙願即將得償。下一幕,便是這血與火的盛大謝禮。


    第一章末代舊事


    人類像草木一樣生長,少壯時神采飛動,盛極而漸衰。


    於是,這世間的一切權力、榮耀都無法永恒,興亡循環,更迭不止。


    蘇家曾興盛過,兩百年前,祖上蘇策機緣之下偶得上古奇寶,蘇策也是一代奇人,從秘寶中參詳出數種絕妙功法,籍之振興家族。至五十年後巔峰時,幾乎一統南境,與上古三宗平起平坐。然而天道輪回,造化弄人,蘇策之後,蘇家再無有能為者出世,尚未穩固的家業迅速敗落,到如今淪落至僅據斷龍山側一座小城。


    南雲城。


    “飄飄渺渺,若出岫之雲。”


    兩百年前,蘇策尚未成名之時東遊至這斷龍山,在山腳下遠眺,但見群山蒼翠,一座小城遊離於側,磚石純白,如玉如雲,不由心曠神怡,如是讚歎。


    “飄飄渺渺,若——若——”


    朝陽灑下和煦的金輝,樹影闌珊,一個穿著碧綠衫子的少女坐在一塊石頭上,裹在繡花鞋子裏的腳在半空蕩來蕩去。少女不過豆蔻,持著一本書,脆生生的誦讀聲隨風而蕩,翠綠的頭繩隨著少女的擺動在風中飄搖不止。


    歪了歪頭,女孩遲疑著,讀不出下麵的字。


    “岫,本指山洞,後來常取山峰之意,‘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便是寫遠山出雲。”那是一個溫和的少年聲音,稚氣未脫,帶著三分寵溺。


    “哼!哥哥你又來賣弄,漣兒明明會讀的!”少女秀氣的鼻子皺了皺,回頭瞪向微笑著的少年。


    “是,是——”少年無奈地笑著,“漣兒當然會讀。”


    “嘻——”少女的眉梢眼角快要彎成了月牙,“瀾哥哥最好了——”


    少年蘇瀾似笑非笑地望著少女:“且慢,如果又是功課,那還是算了,你也該靜下心來自己做才是。”


    “嘁。”被看穿了心思的少女很是不滿,做了個鬼臉,把頭轉向了書本,朗聲讀了起來,“‘飄飄渺渺,若出岫之雲’,先祖蘇策如是歎,曰,此必仙靈福澤之地,他日必當於此長居。而果於此得神女所降之靈寶,籍之以興南雲八百裏。五十載後,先祖又於此養心終老。”


    清脆的聲音泠然而出,珠玉初迸般悅耳。少女嬌俏的麵龐在燦金的晨曦下泛起薄薄的光暈,被翠綠的林葉襯著,恍若入畫。


    “哥,讀這些過去了上百年的事有什麽用啊?我看還不如多練一會兒劍訣。”少女顯是難得靜下心來的性子,才讀了幾句,小腦袋一歪,又向著蘇瀾道。


    蘇瀾看上去長蘇漣幾歲,舉止也穩重些,笑道:“古人雲,‘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史書裏有的東西今天也可以借鑒。況且,這《蘇氏祖記》可是記的咱們自己家族的事。”


    少年正是對世間之理似懂非懂的年紀,本來也並不十分明白,但在妹妹麵前自然不願意失了麵子,語氣很是確然。少女眨著眼聽著,卻不以為然:“瀾哥哥就愛講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


    少年一頓,倒也不覺得惱,隻是無奈地笑了:“我是來提醒你,後日就是娘的壽辰,你可別忘了準備。”


    “哥你真是的,不就是三年前一不小心忘了一次,你也不用年年提吧,”少女扔下書本,道,“今天的書讀得差不多啦,瀾哥哥快來陪我練劍。”


    蘇瀾可是記得三年前妹妹因為“不小心”挨了三十下戒尺,被爹禁足了整整一月,怎麽敢再讓她出這種差錯。本來蘇瀾還有些事,可是見妹妹拉住自己,還是隨她去了。


    隻在南雲城,蘇家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勢力,城中有著大量產業,城外則據著斷龍山風水上佳的一處建起宅邸,背靠著連綿山巒,劃出一大塊區域作為自家後山。


    斷龍山綿延千裏,傳說上古神龍殞命於此,山脈深幽之處人跡罕至,靈獸邪魅皆是無數,但外圍山清水秀,儼然世外桃源之景,蘇瀾兄妹平日就在此居住。


    兩人循著小路蜿蜿蜒蜒來到平日的練功場。這裏正在一處山崖,雖然不高,極目遠眺,南雲之象亦可盡收眼底。


    這練功場很是開闊,本就是為蘇家兄妹練武所辟,四周擺著兵器架,諸般基本的兵刃一應俱全。


    蘇漣先跑上去取了一柄木劍,道:“哥,你就用這個。”


    蘇瀾料到一般,笑道:“要是爹在,看你還敢不敢這樣。”


    少女一噘嘴:“上次爹爹打得好疼,哥你當時也不幫我求個情。”


    “你好好練劍,跟得上爹的要求不就是了。”說著,蘇漣取了一柄鐵劍,兩人擺起起手式,少女劍尖一晃,搶先出招。蘇漣的劍式雖然稚嫩,但依著十幾歲的年紀來說也是不弱,劍如靈蛇一般左右虛晃幾次,直取蘇瀾眉心。


    蘇瀾卻很是好整以暇,隻是看著蘇漣認真的表情微笑,手中的木劍僅僅撥了幾下,便把少女的攻勢盡數化解。蘇漣見狀很是惱火,長劍一翻,變幻招式,是蘇瀾從未見過的招式。見鐵劍直取下盤,蘇瀾左足點地,便要轉向少女身側。誰知蘇漣劍隨人走,長劍轉了一個奇妙的角度,追了上來。眼看木劍要被鐵劍削個正著,蘇瀾右手向前多送了半寸,竟然貼上了鐵劍,緊接著,蘇漣隻覺手中劍被粘住一般拿捏不穩,幾乎脫手。就在這時,蘇瀾的力多了半分,木劍哢嚓一聲,斷了。趁著蘇瀾失神,少女順勢一纏一帶,剩下的半截終於脫手飛了出去。


    然而少女收劍跳開,臉上很是不滿:“才不要你讓呢。”


    蘇瀾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可不是我讓了,確實是這一招有些出乎意料,新學的?”


    蘇瀾所說倒是實話,方才少女突然使出這樣一招,蘇瀾應變不及,自然而然地用了自己最拿手的劍式,卻忘了讓著蘇漣,等到回過神來想要變招,劍竟因力量拿捏不準斷了。


    蘇漣這才高興起來,嘻嘻一笑,道:“這是爹爹前天教我的,說肯定能讓你大吃一驚,沒想到還真好用。”


    “這次進步不小啊。”蘇瀾微笑,蘇漣平時做什麽都靜不下心,這幾天不見竟能有這麽大的進步,他心下也微微高興。


    說著,蘇瀾去撿斷劍,蘇漣那一式用上了巧勁,斷劍直飛到了練武場外山石間的石縫裏。蘇瀾側著身取出劍,怔了怔。此時正是上午,陽光斜斜地射進來,隻見縫隙深處隱約落著一個四方的什麽。


    這縫隙外麵寬大,越向裏越窄,蘇瀾試著探身,手指剛剛勉強能夠抓到。那東西顯然已經落在這裏很久了,厚厚的灰塵上又蓄滿了苔蘚,蘇瀾皺著眉拿了出來,擦去汙物,竟然是一塊銘著繁密符文的靈佩,上書著兩個篆字“辟靈”。


    突然,蘇瀾眩暈了一下,眼前的一切荒謬地扭曲起來,但還不待他反應,所有的感覺又消失了。他臉色蒼白地喘息了幾下,皺著眉端詳了一下這靈佩,卻看不出什麽端倪。


    “哥,怎麽了?”蘇漣等得不耐煩,跑了過來。


    “哦,沒事,不知哪來的一塊靈佩掉在了石縫裏。”


    靈佩屬於最常見的一類靈器,在玉上銘刻符陣,或者能清心定神,或者能辟邪除穢,這塊玉質地不佳,一看即知是最普通的一種。蘇漣興致勃勃搶過來一看,又失望地往哥哥手裏塞了回去:“什麽嘛,哥,快來陪我繼續。”


    蘇瀾疑惑地又看了靈佩一眼,還是放進了衣袋,除去禳神之儀所去的祖洞,蘇家後山一般沒什麽人出入,這塊佩的“辟靈”符陣從沒見過,還是有些稀奇的。


    兩人沒有看到,石隙深處,黑暗裏,一具白骨擺出一個掙紮著向外的姿勢,空洞的眼眶靜靜地望著離去的兄妹,白骨上朽爛的衣物還依稀能夠看出樣式,如果蘇瀾能夠再向這深處看些,便能認出那天青色的、蘇家的衣飾。


    兩人在山崖上對著手繼續練了起來,來去幾輪,蘇瀾看透了其中的變化,蘇漣這一式漸漸失了效果,少女便皺著眉思索。蘇漣雖是蘇嚴承早年收養的,但和蘇瀾自小一起長大,蘇瀾對這個妹妹一直很有耐心。等蘇漣想到新路數,跳起來嚷著要繼續比,兩人就再鬥一輪。


    轉眼已是正午時分,蘇瀾下午還有塾中的功課,留蘇漣在練功場練劍,自己一人下了山。


    南雲是座小城,背靠斷龍山,位置偏僻,少有外來旅人。不過城中卻也很是熱鬧,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叫賣聲此起彼伏,一派祥和。


    入了城,蘇瀾忽覺腦後生風,立刻嫻熟地向右一閃,還沒回頭就笑道:“華鬆,你小子還是賊心不死啊。”


    隻見蘇瀾身後一個高個少年一撇嘴:“試了這麽多次,沒成功過一次,蘇瀾,你也太鬼了。”


    蘇家人丁不算興旺,私塾除了家族子弟,還收一些城中較為優秀的外姓子弟。南雲本就是個小城,風氣淳樸,並無太多世俗氣,蘇家又是家風謙謹,因而平日裏兩類學生十分融洽。華鬆與蘇瀾座位相近,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熟絡了起來。


    蘇瀾捶了他一拳:“華家也有不錯的心法口訣,你卻總是不好好練,靈力基礎不夠怎麽避過別人的感知。”


    “我對成就什麽豐功偉業又沒什麽想法,不過是想好好過日子而已,練內功心法做什麽。”華鬆一臉滿不在乎。


    靈力修行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基本的法門已經遍及天下,甚至一些古時名門大派的秘術也有不少因為種種原因零零碎碎地流傳出來,及至蘇瀾此時,已經近乎於人人皆有修行,隻不過,世家大族和靈修名門更為係統的修煉功法還是普通人所不能及的。華鬆自小不喜歡靈力修煉,自然“暗算”不到蘇瀾。


    “喂,是不是兄弟?”華鬆湊了上來摟住蘇瀾,一臉詭秘地笑。


    “怎麽?”


    “下次咱倆去城中間大街,你在前麵,我上去暗算你,你假裝中招,被我一拳撂倒。”


    “滾。”蘇瀾一臉無奈,“我說你小子最近這麽熱衷這麽無聊的事,是不是和人打賭了?”


    華鬆先一僵,接著強自哈哈地笑:“嘿,嘿嘿,兄弟又沒準備虧待你,等拿到錢,請你去醉仙樓喝兩壺上好的碎花釀。”


    話才說完,華鬆就覺臉上挨了一下,蘇瀾道:“醉仙樓的碎花釀一文錢喝一天,管足,還說什麽上好,你以為我會當成醉花釀不成。”


    華鬆嘿嘿地笑了兩聲,也不尷尬:“禮輕情意重嘛,一文錢那也是咱兄弟倆的情分。”


    華鬆家境不富裕,兩人平日外出閑遊,常是選巷陌小店要些粗釀,要說起來,這一文錢的酒倒也算是常物了。想到這裏,蘇瀾也笑了,和華鬆有一搭沒一搭地一直聊到了私塾。


    私塾講師姓餘,是個很嚴肅的半百老者,不過這幾日正講古史,即便是講者古板,聽起來也還是十分有趣。沉浸到書本裏,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便臨近結束,餘老一板一眼地道:“······似前所言,若一國之轄起叛亂,反叛者數百萬,平亂後當如何處置?放堂前,你們一一試答。”


    國這樣的概念到當世已經頗為模糊,十幾個學生大半答過,一個說夠百言的都沒有,最好的也不過蘇瀾的答案得了餘老一句“尚可”。可到了華鬆,這瘦高的少年卻是口若懸河,聽得餘老連連微笑點頭。


    華鬆讀書非常刻苦,成績也是塾中最上。蘇瀾望著神態恭謹的少年,忽然想起來,有一次自己和他閑扯,勸他去南土第一大城含波城進習,說不定被世家大族看中一飛衝天。當時華鬆滿不在乎地“嘿嘿”笑著,道:“站得越高越累,我才不想做到那種地步,將來讓我在你家做個管賬先生就是了。況且,我這麽厲害的人才,真要走了你不是會悲痛欲絕啊。”


    黃昏時刻的斜陽灑進來,將華鬆專注的臉染成了微微帶赤的金色。蘇瀾看著這樣的表情,想著他平時事事滿不在乎、一臉流氓的樣子,幾乎笑了出來。


    一失神,已經放堂,華鬆湊過來,推了推蘇瀾:“喂,怎麽還愣著。”見蘇瀾回過神來,立刻嬉皮笑臉地道:“我剛才說得是不是妙極?”


    蘇瀾反手一拳:“你這小子。”可是,他忽然又失了神,華鬆搖了他幾下,蘇瀾才回過神來。


    華鬆滿臉狐疑地道:“你這是怎麽了?”


    “你說,一千年前那種國家到底是什麽樣的啊?”


    時至今日,靈修遍及天下,因為靈力的威力越來越強大,靈修門派的地位越來越高,上古時國的體製早已經瓦解,變為由一個個靈修門派維持各地的秩序。這天下五域之中,最大的三個門派被合稱為“上古三宗”——五行穀、奇門道、九龍玄天宮,皆是傳承千年,底蘊深厚的大派。五行穀主據西域,九龍玄天宮位於中陸,勢力綿延至北地,而奇門道則雄踞南境,至於東土,不知什麽原因,三大門派都一直沒有涉足。


    “這誰知道,畢竟那麽久遠了,古書又不是我能買得起的。對了,你家不是有個很大的藏書閣麽,說不定有記載的。”


    “你堂上說的那麽好,竟然對這個沒興趣?”


    “正所謂不求甚解,何必多做糾纏。”


    看華鬆一臉正氣,要不是蘇瀾知道這小子隻是犯懶不願意翻書,差點真就信了。


    在城東和華鬆告別,蘇瀾回到家就直奔藏書閣,蘇家藏書閣傳承悠久,極盛之時收羅書典數十萬卷。即便如今沒落,這南雲的一棟藏書閣也還收著數之不盡的典籍。蘇瀾閑來常常在此一坐便是一日。也是蘇瀾運氣不錯,竟沒過多久就在角落裏翻出一本《古晟末通史考》。


    “上古之時,五域合一統,曆代更迭自‘衍’、‘鄴’、‘汣’、‘丞’、‘桀連’而至末朝,曰‘晟’。晟國先祖曲琛有奇才,創製神器‘聖蓮’溝通世界核心,以之為傳承國器,聖蓮威力無匹,幾可稱無敵。曲琛以之滅桀連,救民於水火,於是開國,定國號為‘晟’。然無敵之力終成腐化之源,晟國傳承兩千年,甚至久遠於前朝五代相加,腐化卻也日益深刻。晟國官吏欺壓異族‘明’,施重稅於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叛亂四起,但皆被皇室以聖蓮鎮壓。於是晟國皇室越發荒誕,至末代皇儲曲霜幽,竟下令屠戮南境民八十萬之眾······”


    “哥,看什麽呢?”少女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把蘇瀾嚇得一個哆嗦,少年立刻知道是誰,反手去彈少女額頭,蘇漣“嘻嘻”笑著躲開,“哥每次看書都這麽入迷。”


    “你這把戲玩了這麽多次還不膩啊。”


    “嘻嘻,今天怎麽現在就來這兒了,平時不是都要到晚上才來藏書閣麽。”


    蘇瀾的眼神恍惚了一下,還沒完全從書中描述的那段變亂四起的亂世烽煙中回過神來:“今天餘老講了些上古紀史,我對當時的國家體製比較感興趣,就翻到這麽本書。”說著,少年揚了揚手裏那本《古晟末通史考》。


    “呀,曆史啊,這個好玩,哥你給我講講當時的事。”蘇漣拍著手道。她雖然不喜歡讀書,聽故事卻總是津津有味。


    蘇瀾一笑,放下書和妹妹走出藏書閣,在門口的漢白玉台階上坐了下來。


    “當時的靈力修行還不像現在這麽普及,所以通過普通的政治手段和靈力結合,能夠得以將整個五域統合。”


    “這個我知道,上次被爹爹關禁閉的時候實在無聊透了,看過一本書。”


    “哦?看來禁閉也不無好處。”蘇瀾聞言,打趣道。


    “那個故事真的好美啊。”少女歪著頭,清澈的眸子裏含著無限的神往,“講的是上古最後一個朝代。”


    少女忘了本來是要哥哥給自己講故事,完全沉浸到了另一段光陰:“那個朝代叫‘晟’,末代的皇儲曲霜幽竟然愛上了反抗晟朝的天火門領袖雲淵,她同樣無法接受國家的殘暴統治,深信所有的根源都是因為聖蓮製造出的無敵力量,最終毀了聖蓮。可自己卻被仇人暗算,廢了修為送到娼館折辱,晟國也因失了帝室覆滅。雲淵以為她死了,拚命想要統一天下建立一個開明的國家圓了曲霜幽的心願。”


    “然後呢?”蘇瀾怔住了,同樣的曆史,他卻聽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描述。


    夕陽赤色的光輝在少女的臉上洇染出燦爛而悲戚的色彩,刹那的絕美隻是一瞬便即將隨著黑夜的來臨消逝,卻要窮盡一切可能去渲染那段真相成謎末世的悲歌。


    “可是曲霜幽後悔了,她意識到自己親手毀了先祖披荊斬棘建立起來的基業,變革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方式,她的選擇卻引發戰亂讓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於是她發誓要重振晟國,即便流落風月之地也堅持著活了下去。”


    “所以她成功興複了晟國?”


    “失敗了,得知真相的雲淵同樣無法背棄追隨自己的兄弟,兩人都無法收手回頭,在中州隕歌峽同歸於盡,而雙方的軍隊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人能夠統一天下。”


    蘇瀾愣了愣,笑了:“原來是稗官野史的杜撰。”


    “怎麽會是杜撰。”


    “曲霜幽之後,又有後晟統合五域,延續了一百五十年,這是天下公認的確鑿史實,怎麽可能再無人統一天下。”


    少女有些不高興了:“這是杜撰,那你說實際是怎麽回事?”


    蘇瀾看著少女,有些猶豫,覺得自己讀到的幾乎完全相反,說出來打破妹妹的遐想有些不妥:“你整天上躥下跳,怎麽還被這種風流逸事搞得來個‘黯然神傷’?”


    少女白了他一眼:“哥你整天說我,你才是焚琴煮鶴。”說著,少女幽幽歎了一聲:“朝滄海,暮桑田。這世間有太多難料的羈亂,昔時盟誓,轉頭即空。天下浩瀚,人何其渺矣。”


    “這是?”蘇瀾忍不住微微笑了,不能理解少女哪裏來的這些感慨。


    “曲霜幽在隕歌峽刺出最後一劍的時候說的話,她說,既享人所不能享之榮華,便需承人所不能承之重。天下之大,必有人祭之以身,方能安萬民之命······”蘇漣攏了攏耳邊的青絲,望著漸漸沉入遠山的夕陽,烏黑的眸子裏映著絢爛的赤色。


    “啊,不好了,已經這麽晚了,今天的功課還沒背完,”突然,少女如夢方醒,跳起來驚呼了一聲,“哥,我先走了,吃飯的時候背不完又要被爹爹罵了。”


    望著裙裾飛揚的少女跑遠,蘇瀾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些話一聽就是後世無聊之人編造,也就小妹會信。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順著方才少女的視線望向遠空,想起剛才讀到的記述。


    “······幸而善惡有報,聖蓮為天火門巧計所毀,曲霜幽自食惡果。但此人荒唐至極,寧願隱身於娼館以苟全性命。六年後,彼賊心未死,又聚攏晟國殘部妄圖複國。其軍隊殘酷無道,所過之處民不聊生,幸曲氏旁支、曲霜幽之表親曲浩歌良心未泯,趁夜刺之。曲浩歌重整軍隊,一改此前無道之所為,竟也成功一統,稱‘後晟’。”


    “朝滄海,暮桑田······”少年呢喃了一聲。


    不過,這一句倒好像確實有些道理。


    也說不定漣兒是對的呢。


    夕陽把天邊燒成了火紅,興衰更迭,人歌人哭,隻有這亙古的輪回從未止息。


    少年似懂非懂地輕輕笑了。


    那又如何呢?一千年了,所有的真相都湮沒在漫長的時間裏,永不可能再見天日。昔人已逝,曾經的種種不過三更漁唱。


    後人像品著絕品香茗一樣,漠不關己地欣賞故去者的愛恨悲喜,或許還有些冷吧。


    繁密的咒紋刻印在地麵上蔓延,覆蓋了整個大殿,殿宇是昏暗的,隻有一處處刻印閃著七色的微光。黑暗裏,隱約可見大殿的中央有二十幾人仰頭望向某一個方向。


    那是一麵牆壁,數十丈高的墨玉壁上,眩目的刻印隱然勾勒出九條形態各異的飛龍。龍分七彩,向四方延伸,又有黑白二龍於七龍簇擁中仰首向天。九色的光芒有節律的閃爍著,似是真正的生命在呼吸吞吐一般。


    “門主,我還是覺得不妥。”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為首的男人沉默地仰望著牆壁上宏大到不可思議的刻印,在這樣巨大的牆壁前,他看上去那樣渺小。


    滄海一粟。


    “疏連,已經到了千鈞一發之時。不博生,便是亡。”半晌,男人緩緩開口,他的眸子幽暗深邃,似乎望穿了眼前浩大的奇跡,男人的聲音堅定而沉穩,帶著孤注一擲的決心,“九龍玄天宮上古傳承,先祖披荊斬棘方成就雲家千年榮耀,決不能毀在我的手上。”


    疏連不再說話,共事多年,聽到這樣的語氣,他就明白他已下定決心。


    “定陣!”隨著男人右手的揚起,二十幾人聞聲而動,瞬間在大殿中央擺出一個奇異的陣勢,強大無匹的氣勢驟然升騰,在場的每一人都是四海無匹的絕頂高手。浩瀚到極致的靈力波動陡然在殿中激蕩,隨著這股可怕力量的湧動,牆壁上的九龍刻印也開始加速閃爍,九條飛龍仿佛複生一般微微顫動,幾欲破壁而出。


    男人緊緊地盯著那麵牆,終焉之時即將到來。


    這一次,不是生,便是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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