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中,伺候的宮人不多,為防打擾太後靜養,蟲鳥等聒噪之聲在這裏無跡可尋,榮禎帝將其餘人等都留在外麵,一走進來就覺得尤為寧靜。</p>


    他走到寢殿的時候,見太後正專心地看書,便低聲道:“兒子給母後請安。”</p>


    太後放下書,一如既往地和聲道:“皇帝不必多禮,起來吧。”</p>


    待李煜玄坐下,太後才見到他額頭的汗珠,吩咐人上茶,說:“天氣這麽熱,難為皇帝還過來陪哀家說話,可是有什麽事情要說與哀家聽?”</p>


    知子莫若母,太後雖長久不插手後宮的事情,但也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p>


    李煜玄說:“母後,桂華晉封一事已經可以著手準備了。兒子想,她在宮裏多年,這樣的喜事,也該及時與母後您分享。待八月入秋,是豐收兼團圓月,到時行冊封禮頗為合適,母後意下如何?”</p>


    太後心裏清楚得很,李煜玄這麽可有可無地一問,無非是試探試探她對易桂華晉封的態度。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問:“易妃的封號可定好了?”</p>


    李煜玄想了想,抹去了心儀的幾個封號,問:“母後可是有屬意的?”</p>


    “哀家方才讀到一句話,‘居敬而行簡’,這‘敬’字可好?”</p>


    太後開了口表態,便是同意了易桂華的晉封,李煜玄心裏悄悄地鬆了一道,頗為讚賞地說:“母後想過的事情當然是最周全的。魏征在《諫太宗十思疏》中也說過,‘慎始而敬終’,用以形容桂華平日張弛有度的處事風格正合。謝母後。”</p>


    “論用人處事,哀家久居深宮,遠比不上皇帝,”太後意味深長道:“但是哀家應付女子的時日可不少,看人的眼光還有一些。皇帝既然覺得易妃該晉封,也尊重哀家的意思,哀家怎好駁了皇帝的美意?不過是剛好讀到這一字覺得合適,皇帝若有更合心意的,也不必就要這個。”</p>


    李煜玄笑笑說:“母後這便是自謙了,哪裏有比您親自挑選還要好的字呢?”</p>


    “皇帝既然知道處事謹慎有度方能長遠,那後宮女子多,是非也多,這其中的錯綜複雜,可有去謹慎平衡過?”</p>


    李煜玄知道,母親真不是平白無故叫他過來敘話。他收起方才的笑意,正色道:“兒子若有不當的地方,還請母後教導。”</p>


    太後說:“教導談不上,皇帝隻當是聽哀家這個長日無事的婦人嘮叨幾句家長裏短吧。哀家也知道,易妃有美貌有智慧,還為皇帝誕下一雙聰明伶俐的子女,皇帝想給予獎賞,這也是應當的。可若說攤開了說,後宮的有功之人,又豈止是易妃一個呢?”</p>


    李煜玄細心聆聽,指尖時而敲著茶杯,沉默了須臾答道:“母後的意思是,還有有功之人可以予以獎賞?”</p>


    “若說有功,皇後當屬第一,可她位分最高,已經封無可封了。餘下幾個嬪妃,家世才貌無一不是萬裏挑一的,哪個伺候皇帝的時候不是盡心竭力呢?可後宮的人本就不多,皇帝隻嘉獎了易妃,還讓她成為眾妃之首,皇帝可有想過,其他對你盡心盡力的妃子要作何感想?”</p>


    話已至此,李煜玄就知道太後要說的人是誰,“既雲對兒子用情至深,兒子一直都知道。隻是……她現在還沒有孩子,若是再行晉封隻怕不妥。”</p>


    “皇帝說的不妥,可是指姚家那幾個不爭氣的人?哀家知道,他們仗著家世,也曾口出狂言,引你忌憚,可你當初也通過姚妃給過警告。將自己喜愛的人送進冷宮,於你而言又何嚐不是懲罰?時過境遷,姚家成不了氣候,哀家也心疼姚妃靠一人之力撐著娘家。她雖沒有子嗣,但對皇帝你的心意,哀家也知道的。既然皇帝對當時的懲罰一直心有愧疚,此次晉封易妃隻怕又會傷她的心,皇帝何不順手也賜予一個封號,就當是安撫她昔日受過的苦呢?”</p>


    兩母子都很清楚,姚既雲從前一直沒有子嗣,是他們二人的手段所致。憑姚既雲如今弱不禁風的身子,如今即便沒有手段,也難以懷孕。知子莫若母,太後了解李煜玄一直對事情耿耿於懷,忌憚他們的大逆之言中包含的禍患,可也對姚既雲受過的苦有所內疚。</p>


    與其讓皇帝一直對一個女人心懷愧疚,太後私心更想讓皇帝早日放下這份不該有的情意。皇帝這個位子本來就會辜負很多人,但內疚和在意,就不應該有。</p>


    李煜玄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從那些氣憤、為難又愧疚的矛盾中回過神,說:“既然母後也寵愛姚妃,這是她的福氣,就依母後所言,讓她二人一並接受封賞。”</p>


    “哀家喜歡的妃子可還大有人在,”太後一說起便眉開眼笑,“映池這孩子心性沉靜,又溫柔可人,知道哀家喜歡七公主,就總不辭辛苦將她抱來討哀家高興。和這樣可人的孩子相處多了,哀家都覺得日子開朗許多。”</p>


    李煜玄想起七公主和溫映池,很認同太後的誇獎,笑意慈祥,“映池才行過冊封禮不久,母後的意思是……”</p>


    “不不,哀家也知道她此時不宜再封,嫻嬪還年輕,日後再誕下皇嗣,還有的是機會。哀家是想,她性子好,如今也擔得起一宮主位了。易妃晉封為貴妃,宮裏定是人多來往,嫻嬪母女再住在延禧宮隻怕不妥。你與皇後做主吧,給她選個安靜怡人的地方遷出去。她還年輕,又有個小女兒要照顧,事情肯定多,哀家會從慈寧宮給她挑一個掌事宮女過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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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鮮少要賞賜後宮的妃子,難得對溫映池如此誇讚,近來又顯而易見地精神開朗起來,李煜玄自然沒有拒絕理由。</p>


    “母後如此厚愛,兒子先替嫻嬪和昭兒謝過母後。”</p>


    隻是這樣一來,後宮的喜事一下子就多了,三個妃子晉封的晉封,遷居的遷居,皇後肯定免不了勞累一番。一想到這裏,李煜玄就覺得,易桂華晉封的事情還要加緊一些,好讓她協助皇後的時候也可以更得心應手。</p>


    殊不知這話一出,太後就有所預料似的,慢悠悠地說:“越是這樣千頭萬緒,越急不得,就你方才說的,八九月入秋就是好時候,八年都等來了貴妃的位子,總不至於八月都等不及吧?”</p>


    李煜玄有一絲遲疑,但易桂華晉封一事,不得不尊重太後,她願意點頭就是最好不過的結果。易桂華當年未能順利封為貴妃,就有太後的意思在。</p>


    榮禎帝不想去探討女子間的什麽心思和猜疑,隻好作罷。在他看來,若委屈一個愛妾,能換來母親的滿意,自然是不必猶豫的事情。</p>


    太後的神情轉而浮起隱約的悲傷,“皇帝知道有功當賞,這很好。有錯當罰的,罰過也就罷了,該吃的苦頭都讓人吃過,有些陳年舊事就不要再咬著不放了。”</p>


    李煜玄正想著方才的晉封之事,忽而沒反應過來太後說的是是什麽,詫異地抬起頭。</p>


    “哀家說的是顧家那個孩子,”太後定睛看著他,“他日子過得很艱難,顧家就剩一個了,皇帝何苦再與他過不去呢?”</p>


    李煜玄避開了太後的審視,似輕鬆說笑,“母後還是耳聰目明,一點小事都瞞不過慈寧宮。”</p>


    “你不必這樣試探哀家,”太後隻笑了笑,隱約歎了口氣,“後宮與前朝之事,哀家沒有這麽多心思都去惦記著。就顧家那個孩子,皇帝你是知道的,哀家還是放不下。顧家至此境地,皇帝也該讓自己鬆口氣了,讓那孩子過些安生日子吧。”</p>


    在宮裏討日子豈能安生,太後心裏清楚,皇帝對那場戰事的潰敗,一直有複雜的心緒,當年若不是自己出麵力保,不等皇帝下旨,以顧家的心性,顧甯川也早就隨父母去了。</p>


    李煜玄知道,太後對顧甯川還在意,即便那有顧甯川自討苦吃的原因,如今也不必在太後麵前爭那點正當理由,便頷首說:“兒子謹記母後教導。”</p>


    他離開後,慈寧宮的掌事姑姑青硯推門進來,太後本在閉目養神,聽到腳步聲才懶洋洋地睜開眼。青硯說:“如太後所料,皇上的確隨意問了一嘴,近日除了嫻嬪,可還有其他的妃嬪來過。”</p>


    太後微微點頭,“哀家就知道,他一定會留個心眼。”</p>


    “奴婢也如太後的交代,說皇後娘娘來過。兒媳伺候太後也是情理之中,皇上應該不會多想些什麽。”</p>


    太後沉吟道:“他就算料到是皇後向哀家開的口,也無妨,此事的確有他不周到的地方。皇後深知皇帝的性子,貿然開口再加封一個,哪這麽容易?”</p>


    “那嫻嬪可就真的好福氣,是太後您親自開的口。隻是奴婢不明白,嫻嬪前日才說,待七公主滿周歲後,就帶來慈寧宮常伴太後。您這麽喜歡七公主,倒是沒有應承這個。”</p>


    “嫻嬪是個好性子,不爭風吃醋,這樣懂進退的人伺候皇帝,哀家還是放心的。而今成了母親,事事都為女兒的將來著想,哀家怎麽會容不下一個母親的心思?”</p>


    青硯在太後身邊數十年,太後能看得清的事情,她也心中有數,溫映池是知道易桂華不是善茬,而且也真的膽敢向皇嗣下手,才想通過太後來庇佑孩子。</p>


    太後的眼中掠過一絲疑慮,說:“她想將女兒養在哀家這裏,哀家當然高興。但是一個母親而今最大的牽掛就是親生女兒,她若把自己的命根子都安置好了,你覺得她接下來會如何?”</p>


    青硯彷佛悟到了說不明的寒意,“那行事也就……沒有什麽顧慮了。”</p>


    “哀家也說不清楚什麽,宮裏討生活的日子多了,事事都不得不多留個心眼。女兒還在身邊,她的任何事情才不至於毫無顧忌。哀家讓她遷出去住,且讓她先安心撫養女兒吧。”</p>


    李煜玄出了慈寧宮,才坐著轎輦前行沒多遠,就瞥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朝儀仗隊埋首鞠躬。衛淩察覺到皇帝的目光停留了,舉手示意,抬轎的人便停下來。</p>


    “數日不見,傷倒是好得幾乎沒痕跡了,”李煜玄目光冰涼,姿態輕鬆地直視著前路,“朕沒想到還能在慈寧宮附近遇見你。你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能得太後的一絲惦記。”</p>


    轎輦旁的顧甯川跪下來,繞開了李煜玄話裏的試探,說:“皇上與太後惦記天下萬民,是天下人的福氣。皇上賜予的東西,奴才倍加珍惜,所以傷也好得快。”</p>


    李煜玄明知他說的是治傷的藥,卻仍是攜著一絲嘲諷問:“你是記著朕給的教訓,還是珍惜治傷的藥?”</p>


    顧甯川低著頭,語氣中透著堅定,說:“皇上的教訓亦是賞賜,是提點,奴才同樣不敢忘。”</p>


    李煜玄這才側頭打量著他,沉默了須臾,說:“能記住就好,宮中年歲漫長,朕的眼裏隻容得下懂進退的人。”</p>


    “奴才謹記教誨。”</p>


    衛淩瞧著皇帝的神色輕鬆了些許,回想起自己那一晚的拳打腳踢,頓時心裏起了一絲不寒而栗,離開時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顧甯川,卻見他仍是躬身站在原地恭送,神情意味不明,彷佛那晚咬牙切齒地激怒過他的顧甯川,隻是一個錯覺。</p>


    “什麽?你還故意在他麵前露臉了?”穆晏清聽了後心有餘季,雖說有太後頂著,但李煜玄是個變化莫測的瘋子,就怕一個心血來潮,又把顧甯川打一頓。</p>


    顧甯川卻不緊張,說:“那是在太後的地方,我就是搏個機會試探一下皇上的態度如何,自然是有把握才敢露臉的。”</p>


    穆晏清看他完好無損,語氣也很輕鬆,這才坐下來,“皇後昨日去了慈寧宮,今日太後就把皇上叫過去,照這麽看來,姚妃的事情應該十拿九穩了。”</p>


    采蓮端上茶水,說:“那主子接下來打算如何?”</p>


    “做好事不留名這些偉大的事情,不是我做的。接下來該是去邀功的時候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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