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會兒,外頭才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聽便知道是李煜玄的儀仗隊來了。</p>


    姚既雲早早在門外等候,李煜玄拿下自己的披風給她罩上,輕聲道:“這裏風大,現在入秋了,著涼了可怎麽好?”</p>


    姚既雲抬頭看著他近在遲尺的臉,剛才的所有猜疑也就煙消雲散,說:“皇上這樣倒顯得是臣妾的不是了,若是讓皇上多吹了風可怎麽是好?”</p>


    話雖這麽說著,她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揪著披風,感覺渾身上下都被李煜玄那熟悉的味道裹起來了,一點都舍不得鬆開,唯恐丟失了一絲一毫就再也尋不回來。</p>


    “當然是你的不好,”李煜玄理所當然道:“若不是你的惠心蘭質,讓朕總惦記著,朕也不必來一趟還要賠出去一件衣裳。”</p>


    姚既雲身形纖瘦,在門口當風處站了好一會兒,如今倒真覺得有點涼,幸好披風還帶著些恰到好處的溫度。她在李煜玄的臂彎裏攏了攏披風,說:“皇上說的這些,臣妾可沒有。臣妾倒是想知道,皇上真正惦記的那位惠心蘭質的美人是哪位。”</p>


    李煜玄坐下來,看著一桌子的佳肴,深呼吸一口氣,說:“看來朕還真的有必要來這一趟了,這一桌子的菜全是酸的。”</p>


    他說得一本正經,讓姚既雲一時沒反應過來,“酸的?怎麽會呢?都是臣妾從上午就一直盯著他們做的。”她立即端起一疊小菜聞了聞。</p>


    李煜玄從她手裏接過呢碟子菜,溫柔地笑道:“當然是酸的,全是醋味。”</p>


    姚既雲這才明白了,“皇上竟然戲弄小小女子。”</p>


    “這可算不得戲弄,難不成這滿屋子的醋味都是假的?”</p>


    “皇上既然知道,又何苦還要過來看臣妾的笑話?”姚既雲別過臉去,低頭攪弄著帕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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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玄似有似無地輕歎一聲,說:“皇後都跟朕說了,那日的事情,你有及時過去勸解一二。桂華辦事素來恩威並施,比皇後嚴厲一些,難免會有苛責的時候。朕卻沒想到,那日場麵如此僵持不下,是你特意前去調和。也虧得有你在,皇後才得以留了沉家的顏麵。”</p>


    果然如姚既雲所料,皇後又是自己把過錯全攬下來了,當中的功勞和付出都推到別人身上。聽皇帝的語氣,沒有因為易桂華的所作所為而生氣,顯然是皇後委婉略去了很多,諸如楊貴人暗中投靠了易桂華、沉蓮受了易桂華的唆使這樣的女人之爭,應該是隻字不提。所以李煜玄今日過來,純粹是感動於姚既雲的大度和賢惠。</p>


    姚既雲仍是別過臉,沒有迎向李煜玄的柔情,悶悶地說:“身為嬪妃,為後宮安寧出力是本分,臣妾不敢居功,更何況,沉家姑娘如此貌美體貼之人,臣妾怎麽忍心由著她被責罰呢?”</p>


    “還說沒有醋味,”李煜玄無可奈何,以犯愁的樣子說:“這是還生朕的氣,吃了別人的醋了?”</p>


    “臣妾不敢,”姚既雲起身給李煜玄盛了一碗湯,接著道:“皇上還要逗臣妾到何時?臣妾若真的要置氣,今日可不必費心思準備這些,也不必巴巴地在外麵等著了。”</p>


    李煜玄伸出手握著她,說:“朕也是那日才知曉,她竟有這樣仗勢欺人的心思,她和你可是雲壤之別。”</p>


    姚既雲心裏甜甜的,想起顧甯川教過她的,說:“皇上不必說這些來哄臣妾開心,臣妾若是計較,那日就不會去一趟景仁宮了。說到底,若能多一個可心的人照顧皇上,對後宮對皇上都是好事,隻要那人真的是皇上所說的惠心蘭質就好,否則,後宮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臣妾是念及皇後娘娘處於兩難位置,加上事情的根源皆是因她們太在意皇上,不論是無辜受牽連的穆答應,還是楊貴人和沉姑娘,此事都是不宜嚴懲,鬧大了誰的麵子都掛不住。”</p>


    李煜玄很欣慰,說:“惠心蘭質之人,朕的麵前不久有一個最佳的?早知你有這樣細致周到的一麵,當日就賜給你‘惠’字作封號。”</p>


    “臣妾對皇上的心意,皇上是知道的,這樣的賢妃,臣妾可說不好能當多久,”姚既雲撇了撇嘴,說:“更何況,因著臣妾隻顧及了皇後娘娘顏麵,就少不了讓敬貴妃不愉快。皇上可別回頭聽了些別的,又說臣妾不懂得顧及大局才好。”</p>


    李煜玄說:“世間萬事豈有十全十美之理?桂華此次確實有不得當之處,昨日也過來給朕請罪了。她也真是,自己操心這許多事,哪裏能萬般皆宜呢?就為這點小事也過來給朕認錯。”</p>


    易桂華不會光是請罪這麽簡單,姚既雲說:“貴妃娘娘向來體察人心,擔心皇上心裏責怪,自己就先去請罪討個寬恕了。皇上就當是替臣妾好好安撫一番才是。”</p>


    李煜玄點點頭,說:“她心裏自責,想好好彌補一番穆答應,以表歉意。”</p>


    “彌補穆答應?”姚既雲眉心一擰,還是易桂華手段好,紅臉白臉都占了,“皇上應該知道,穆答應也給沉姑娘求情了,也不是斤斤計較之人,貴妃娘娘此舉,隻怕會讓穆答應想反而想多了。”</p>


    李煜玄卻不以為然,翻著碗裏的湯水,說:“貴妃的提議,朕倒是覺得有可行之處,一則此事她本就是無辜受害,二則沉家姑娘到底沒有受罰,他人難免會議論皇後偏私,嘉獎穆晏清,便能彰顯後宮的賞罰分明之理。”</p>


    “皇上既然已有決定,直接給穆答應些賞賜就是了,不必費心思來告知臣妾。”姚既雲心裏明白,李煜玄不清楚她和穆晏清之間不同從前,是念及舊事,擔心她會不高興才會問問。可皇帝和貴妃皆有決斷的事情,她一人不高興又有何用?當初穆晏清直接害她進了冷宮,皇帝不也是轉個身就封為了答應?全了皇家顏麵才是最要緊的。</p>


    “朕……也不知道什麽東西適合她,她從前是你的人,不如你給朕出個主意?”李煜玄也算誠心誠意顧及她的感受,料想姚既雲隨手指點什麽送出去,既全了她的麵子,也算給到幾分安慰了。</p>


    姚既雲認真地思索了片刻,直言道:“皇上在顧及什麽,臣妾知道,心裏也萬分感激,起碼臣妾知道,皇上心裏有臣妾的一點位置。太後和皇上既然讓臣妾這樣一個無功之人晉封,定是對臣妾寄予了厚望,臣妾更要做一個大度賢良的妃子,不能介懷舊事,因一己之身給皇上添煩憂。此事全憑皇上拿主意就是。”</p>


    李煜玄微愣,心中卻隱約鬆了一口氣,和姚既雲默契地避開了舊事重提,帶著讚許之色,說:“你竟會這樣想,朕是既欣慰,又心疼。你如今比從前溫柔貼心多了,朕倒突然惦記你從前那點小性子。”</p>


    姚既雲的眉眼此刻如水般瀲豔動人,低垂眼眸時藏起了一晃而過的哀愁,不經意地問:“那皇上可想好了給穆答應什麽?敬貴妃熟知六宮人情,應該也有好的提議。”</p>


    “桂華的意思是宮中妃嬪不多,穆晏清又深得眾人喜歡,更要多加撫慰才不顯得厚此薄彼,她提議讓朕親自下旨賞賜些什麽。”李煜玄邊說邊往姚既雲麵前添菜,特意挑了她愛吃的蝦仁。</p>


    姚既雲的直覺卻沒往皇帝親自夾的蝦仁去,“那皇上的意思是覺得這不好?”</p>


    李煜玄頓了頓,隨手拿起帕子擦了擦嘴邊,說:“桂華這麽一提醒,朕就覺得尋常的金銀珠寶太敷衍,像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而做出的應付之舉。朕覺得她既然是你宮裏出去的人,可以借此機會晉個位分,你覺得如何?”</p>


    穆晏清還沒侍寢,連皇帝的麵都沒見過幾回,直接就因禍得福晉位分了,可沒幾人能有這樣的殊榮。可如今的姚既雲已經接納了穆晏清,雖然仍未完全放下芥蒂,可按如今的情形來看,穆晏清真的有與易桂華為之抗衡的潛力。隻是皇帝並不知曉兩人已經漸漸冰釋前嫌到這個地步,才會來試探她的看法。</p>


    易桂華出的餿主意定然另有用意,姚既雲覺得她就是為了先一步彌補過錯的同時,還借抬舉穆晏清來惡心自己。</p>


    她遲疑了須臾,說:“皇上的想法極好,臣妾和晏清妹妹近來也投緣,她一直對臣妾很是尊重和維護。恰好九月份就是臣妾和敬貴妃的冊封禮,皇上既然要封,不如讓晏清妹妹與臣妾同日冊封,正好同慶。”</p>


    李煜玄有些喜出望外,本來今天過來隻是想提一提,看看姚既雲的態度如何,沒想到她還會錦上添花,說:“朕沒想到你有如此包容之心,有你在身邊,也是朕的福氣。”</p>


    “有包容之心的可不止臣妾,敬貴妃就想得比臣妾周到,先一步去請旨,做能屈能伸之人,還能將功折過了。皇上可有如此誇獎?”</p>


    “桂華向來很懂進退,恪守本分,不需要朕去誇些什麽了。”李煜玄理所當然道。</p>


    姚既雲擱下快子說:“那皇上一直對臣妾讚賞有加,可是嫌臣妾不懂進退了?”</p>


    李煜玄有一刹那的錯覺,姚既雲這句含了醋意的玩笑像是帶著幾分真,便也半真半假道:“你確實還是不懂的好,朕就喜歡你使點小性子的樣子,小鳥依人是你,與朕談詩論賦也是你,本就不必讓外麵的其他事情叨擾你。”</p>


    姚既雲聽到如此深情認真的話語,低頭羞赧一笑。她從前相信,憑她的才情和家世,她在李煜玄心中是獨一份的存在。如今聽到他如此剖白,這個就端坐在麵前的男人依舊風度翩翩,眉目俊逸,和她多年前遙遙一眼便一往情深的模樣並無區別,但如今的心裏卻突然覺得不同以往了,既為之感動,也為之歎息。</p>


    捧我在手心的,和驅我入深淵的,都是他。可每每想起,姚既雲卻無論如何也起不了一絲一毫的恨意,甚至連失望都沒有,與日俱增的隻是小心和努力。人心難測,世事無常,那不是李煜玄一人的過錯,也許她多一分小心,多一分努力,就不會讓過去的事情重蹈覆轍。</p>


    李煜玄這一夜留在了儲秀宮,翌日起身上朝時,看著仍在熟睡中的姚既雲,平靜白皙的臉上還泛著澹澹的緋紅,自己便躡手躡腳地起身,沒將她吵醒。昨日裏裏外外的一番布置,李煜玄深知,按姚既雲的性情,肯定是早早就開始裏裏外外地安排這一次晚膳。</p>


    隻是每回抬頭看到那幅“所謂尹人,在水一方”,心中就想起在池邊邂後撫琴的沉蓮,那個心中裝著他人卻又在假意獻媚的沉蓮,和在水邊爭著吵著不得安寧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大相徑庭,李煜玄心裏就五味陳雜。唯有姚既雲,總是滿心滿眼地等著他盼著他。</p>


    弦凝在寢殿外值夜,自半夜後就醒來預備隨時伺候,這會兒聽到裏麵的響動便知道李煜玄要上朝了,躡手躡腳地帶人進來伺候他更衣。</p>


    李煜玄隔著紗帳看了一眼姚既雲,讓其他人都退下,隻留下弦凝伺候。靜了片刻後,他隻用微弱的氣息聲問:“那些藥可還在用?”</p>


    弦凝係著紐扣的手顫抖了一瞬,低低地“嗯”了一聲。</p>


    姚既雲長年月事不調,為了保持身形纖瘦甚至經常葷腥不沾,即便如今時常月事不至,她也一直以為是自己體弱兼纖瘦的緣故。</p>


    太醫已經告知李煜玄,姚既雲那些不孕的藥物用到如今,已經動了根本,即便停用,怕也是此生都與子女無緣,因而正式啟用前,用藥的太醫雖不知道要用在誰身上,橫豎也是後宮中的哪一位娘娘,到底是無形之中扼殺盼頭的東西,便再三提醒李煜玄。即使如此,年輕的皇帝仍然是毅然接過了藥物。</p>


    如今既是如此,就不需要再服用了,李煜玄不忍再親手讓她活在謊言中。</p>


    “隻怕快要傷到身子根基了,”他像是輕歎著悶哼道:“停了吧。”</p>


    弦凝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起頭恍忽道:“嗯?”</p>


    李煜玄那本是柔情悵然的雙眼忽而陰雲翻湧,逐漸向弦凝襲去,“你父母和弟弟,朕會著人安排好。以後,你該知道如何。”</p>


    守口如瓶,隻字不提。弦凝繼續係著朝服的扣子,涼意從心底傳到指尖,她顫顫巍巍地應了一聲:“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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