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大北城,西坊。</p>


    秋風蕭瑟,街路兩旁不複翠綠的槐樹葉子隨風而落,落葉紛紛、似漫天飛舞的金蝴蝶悄然降落人間。一輛馬車驟然疾馳而過,掠過空中及落的花蝶,碾壓過大地上那金色的地毯,驚起一陣狂風。</p>


    馬車上的人, 心情此時卻完全不在這片蕭瑟美景之中,馬車碾壓過地上片片落葉,緩緩行至龐家宅院外。</p>


    龐煖下得馬車,拂過袖袍上的兩片花蝴蝶,急忙招呼過侍衛、將武庫剛剛下發的武備搬入院內。隨即顧自跨過廊門、穿過外院,朝著內堂行去。</p>


    堂外屈身恭候的小婢女主人歸來,急忙上前乖巧地替主人的褪下外袍, 她見主人發冠之上不知何時竟沾染了一片槐樹落葉,便小心翼翼地替主人拂去, 主人好像並未察覺到她這細微的動作,他的麵上一直流露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喜悅之色。</p>


    乖巧的小婢女受龐煖侵染,也不禁跟著暗暗高興起來,她心道:自家這個少主人一直都是呆呆、凶凶的,整天板著一張苦瓜臉,今日怎麽這般開心。</p>


    “主人是遇到什麽喜事了嗎?”小婢女跪俯在地上,替龐煖將翹頭履換下,抬頭怯生生地問道。</p>


    龐家不同於一般的姓氏貴族。對趙國來說,龐氏是外來者,而且龐恭又親身經曆過龐氏宗族在魏國的巨變,為防止龐氏在趙國重蹈覆轍,所以從小便教導龐氏子弟與友和善,雖為兵家亦不可隻精於戰陣。所以龐氏一直對依附於他們的仆眾、侍從都極為優待。</p>


    但仆從畢竟是仆從。聽到小丫頭這番話,跪俯在她身旁那名稍微年長些的侍女、急忙伸手悄悄地拽了拽小丫頭的衣裙下擺。雖然她們是內侍, 地位高些, 但也不能隨意出口與主人搭話。她暗暗下定決心, 待到換值時一定要好好教導教導這個小丫頭。</p>


    龐煖亦是一愣,隨即朝著小娘點了點頭,目光也不禁朝著熟識的小娘望去,他自然無法察覺出小娘的心思。龐煖笑著揉了揉小娘的秀發,並無怪罪之意。</p>


    待小侍女替他換下朝服,龐煖便穿過木履,腳步匆匆地朝著室內走去。</p>


    *</p>


    屋外天氣陰沉,室內也稍顯昏暗,燭火散發著微弱的光,映照在相對而坐的兩位老翁身上。</p>


    龐煖剛進屋,便聽到祖父一聲歎息道“兄這招左封天元,到底是何人所授?仆不得其解。”原來是祖父和先生對弈又輸一局。</p>


    龐煖上前一步朝著兩人恭敬的揖拜一禮道:“龐煖給祖父和先生請安。”</p>


    鶡冠子哈哈一笑,朝著龐煖瞥了一眼,對著身前的老友道:“煖下朝了,看煖一臉喜色,定有好事。與友對弈,改日再言。”</p>


    龐恭聽罷,隻得無奈的搖了搖了頭,隨即命令侍女將幾桉上的棋盤、棋子收起。轉頭又對著龐煖訓斥道:“吾是如何教汝的, 要常收真形於心,覆以假麵識人。觀今日,汝之真態全都表露於麵上。”</p>


    龐煖俯在地上道:“祖之訓斥, 煖謹記。”</p>


    鶡冠子麵容帶笑,維護龐煖道:“煖今日定有非同一般的喜事,才令他無法收形於心。”</p>


    龐煖衝著鶡冠子拱了拱手道:“先生明鑒。”</p>


    龐恭瞪了他一眼,隨後道:“秋祭之夜,紅翎信使進都,早已在邯鄲傳的沸沸揚揚,邊關應是有戰事起。今日王在朝會上可有言及此事。”</p>


    龐煖如實回道:“王上對眾臣宣及,紅翎實乃代地所派。”</p>


    “樓煩、還是林胡犯邊?”龐恭立即問道。</p>


    龐煖微微搖頭道:“代縣令樓緩秋巡之日,恰巧遭遇樓煩劫掠崞邑,遂以強壓之勢生擒胡酋!胡酋不堪刑法,遂向代縣令言及二胡將要共同起兵、會獵我趙。”</p>


    “好!不愧是樓嚴之子。”龐恭歎道。</p>


    樓氏乃趙嬰之後,樓嚴曾與龐恭同朝為將,二人年紀相彷,關係也不錯,不過樓嚴在對秦的河東一戰中戰死了。龐恭心下感慨片刻,隨即眉頭又微微皺起。二胡共會於趙,這可不像是什麽喜事。</p>


    以他對胡人各族的了解,樓煩和林胡一向不合,今日二族卻共同舉兵,他隱隱感覺有些不妙。</p>


    鶡冠子驟然起身,走到一旁小型堪輿圖前,喃喃道:“二胡共代…二胡共代…單以代地之兵恐難久持。”</p>


    趙國的代地之兵雖眾、且強,但相對的防守邊境線也長。代地南防中山、東防燕國、其次才是北部和西部的二胡。</p>


    龐恭也起身走到鶡冠子身旁,借著微弱的燭光暗自分析道:“秋祭前夕,吾曾聽聞晉陽剛剛征兵,原本欲防秦,今秦與我趙交好,我趙國或可啟晉陽之兵馳援。或可趨武城之兵,武城本欲防齊,今齊國新衰恐無力西犯……”</p>


    二老顧自分析著自己的看法,一時都忘了龐煖就坐在他們身後。</p>


    龐煖一時也不敢出聲打擾,隻能任由二老在那裏‘瞎操心’。</p>


    鶡冠子撫須道:“齊雖衰而不殘,且北有中山狼、虎視眈眈,仆認為武城之兵不可輕動。至於晉陽之兵嘛……”鶡冠子頓了頓,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麽,回頭對著龐煖問道:“王上可曾言及出兵援代一事?”</p>


    龐恭聽到這番話,也回頭望了過來。</p>


    龐煖苦笑一聲,如實回道:“王上為防二胡有詐,言及二胡乃秦、燕前驅,晉陽之兵又本為禦秦而征,王上遂令晉陽之兵不動防止秦國襲我河東。又恐中山、齊國趁火打劫,遂令武城、邢襄之兵不動。又命中牟、平邑等難線守軍戒備,防止魏國襲邊。”</p>


    鶡冠子聽罷,欣慰地點頭道:“趙王眼光卓著,秦、齊、中山之威脅,大過胡擄。不過,王又欲以何兵援代?”</p>


    “王上欲以邯鄲常備三營為主,親征北地!”龐煖如實回道。</p>


    “親征!”龐恭頓時一驚。</p>


    鶡冠子卻撫須道:“常備三營本為拱衛都城邯鄲而設,今全數北調,又親征北地,魄力也!”說罷又是微微一笑,對著龐煖問道:“趙王可是委任汝新職了。”</p>


    龐煖衝著二人揖拜一禮,隨即將趙雍的任命告知二人。</p>


    “新軍兵尉!”龐恭驚喜道。</p>


    他自然知道這個職位的分量,兵尉之職雖不高,但有實權在握,最重要的是新軍。</p>


    “仆之所言成真也,新軍乃趙王心腹之軍,騎兵改革也是軍製改革之首。今趙國變法勢不可擋,王又以煖為騎旅兵尉,足以見趙王對龐氏的看重。”鶡冠子緩緩說道。</p>


    ……</p>


    ……</p>


    趙國大規模的兵力動員,自然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p>


    各諸侯國、各個勢力,都對此做出了不同的反應。</p>


    南離邯鄲五百裏之外的魏都,大梁城。</p>


    初任魏相的張儀,正悠閑地坐於魏國相府庭院,悄觀秋風掃落。他歪坐於軟塌之上、愜意地品著巴蜀之地的上等茗飲。</p>


    巴蜀盛產的茗飲相較於南陽苦茶,味道明顯更勝一籌、香氣也更具醇厚一些。</p>


    在秦國時他便喜歡上了這種能提神健氣的飲品,每每飲過之後精神也會稍顯愉悅。</p>


    張儀輕呡一口茶水,肆意的享受著秋意午後時光。</p>


    在魏國的計劃比他想的要順利的多,魏廷內部的傾軋也比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的多,魏王老了、也湖塗了,他那個老對手公孫衍再次被輕而易舉的出局。</p>


    五國合縱未立寸功,便再次支離破碎。</p>


    各國的戰事雖然或多或少的有些出乎了他的預料,但人心本來就是難測的,不過好在局勢一直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朝著對秦國好的方向發展。</p>


    庭院內忽然卷起一陣清風,掠過枝頭三兩片枯葉。待風勢停歇,張儀的背後已經躬身站立著一名黑衣人。</p>


    臉覆假麵,身材高挑,雙峰明顯微微隆起。黑衣人嗓音沙啞道:“相邦,趙國傳來的急報。”她上前兩步,雙手恭敬地遞上一個錦包。</p>


    張儀隨手接過,打開錦包封口、從中取出裏麵的一片簡犢。</p>


    簡犢上隻有短短一行字跡,他細細掃視一遍,便將其隨意丟入到了身旁的炭盆中,火焰頓起。</p>


    張儀仰頭飲盡杯中茗飲,袖袍落下時、他麵上剛剛那愜意之情已經消失不見,反之一片肅穆。張儀隨即起身、扶了撫頭上的冠,便大步朝著府外走去。</p>


    清風再過,他身後的黑袍人不知何時已經沒了蹤影。</p>


    *</p>


    張儀出得相府,便乘車直奔魏王宮。</p>


    趙王親征、邯鄲空虛,顯然給了他一個機會,但顯然這個機會也不容易把握。張儀之所以背秦入魏也正如趙雍所想,不過是秦國做的一個局,目的便是為了離間、瓦解合縱同盟。</p>


    張儀與嬴駟商量後,決定以自己為棋子,親自入魏,下這最關鍵的一步。</p>


    初入魏時,魏王並沒有聽從張儀之言,但秦國轉及攻打魏國,再次攻占了魏國的河西,以此來施壓魏國驅逐公孫衍。</p>


    魏王也確實老了,河西一敗徹底摧毀了他抗秦的信心,魏廷之上又有寵臣田需、張壽聯合進言、以求驅逐公孫衍。</p>


    外有強敵壓迫,內有君臣猜忌,公孫衍遂罷相歸隱。</p>


    *</p>


    一路暢通無阻,半個時辰後、張儀便在魏王宮朝殿見到了魏王。</p>


    魏鎣這幾日精神狀態似乎不是很好,或者說自從魏韓聯軍敗了之後,就一直很差。</p>


    這幾日魏鎣就連進食也少了很多,他深感自己大限將至,但又不甘心就這樣撒手,他恐懼、恐懼自己死後,到了地下不知該如何向先父、先祖交代。</p>


    焦慮、不甘、恐懼等重重情緒這幾日不斷縈繞在他的心頭,壓迫的他難以喘氣。以致使他麵容如今顯得極具枯槁,原本略有光澤的白發也變得如同秋後的雜草一般,那雙炯炯有神的虎童也不免耷拉了下來。</p>


    “相邦今日如此急切入宮,所為何事啊?”魏鎣語氣微弱地問道。</p>


    其實魏鎣也能隱隱感覺的到張儀的二心,他又不是蠢貨,一切都太巧合了。但他又能如何?</p>


    魏國大勢已去,他老了,沒有年輕人的衝勁了。他如今隻想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能給魏國留下一些種子,在看不到新的希望時他不敢再賭了,他也賭不起了。</p>


    他如今隻能與秦國這個餓虎為伴,割肉飼虎,隻求這隻餓虎能先去咬別人。</p>


    張儀如實回道:“王上,臣收到密信,北疆胡人肆虐,趙王即將北征,且邯鄲之兵盡數北調,此乃千載難逢之機。固,臣以求王上、盡快發兵攻趙。”</p>


    </p>


    魏鎣聽到這番話,神色中未驚起絲毫波瀾。無神的雙目緩緩掃視過殿下的群臣,悠悠說道:“眾卿以為伐趙如何?”</p>


    宗室上大夫魏辛瞥了張儀一眼,對著上首的魏鎣揖道:“我魏國剛逢河西大敗,今日伐趙、恐有心無力,且我魏國與趙結盟在先,今又如何能背盟伐趙?”</p>


    張儀立刻出聲駁斥道:“三晉結盟而今名不副實也,我魏國與秦作戰時,趙國在何處?假意出兵、姍姍來遲,我看不過是趙國的敷衍罷了。趙背盟在先,今日伐趙,如何不能?”</p>


    寵臣田需亦出言附和道:“王上,相邦所言乃實理。我魏國觀澤與齊一戰,奉頓丘三地於趙國,趙得益於我魏,又有盟約在先,結果趙國卻假意相助、誆騙我魏,今日我魏伐趙,合乎天理。”</p>


    田需這番話說完,讓原本那些即將出口反對伐趙之人悻悻閉嘴。</p>


    魏鎣隨即目光轉向魏嗣,問道:“太子以為如何?”</p>


    太子嗣思慮片刻,回道:“兒臣以為,伐趙不妥。趙不助魏,卻未損魏。夏季水災以趙國遭災最嚴重,不助魏或有苦衷。今我魏國以合縱為基而禦諸國,伐趙一事成與不成、尚未可知,固兒臣以為國策不可輕改。”</p>


    魏嗣說罷目光不禁朝著張儀瞥去。</p>


    張儀眼角微挑,卻並未再出口反駁。他邁步走到大殿左側的巨幅堪輿圖前,伸手輕指,說道:“太子熱衷合縱,依臣看,今時萬萬不可行。雖然前些年,我魏國和各國結成兄弟之邦,熱鬧非常,但先賢曾有言,親兄弟亦會因為利益不均而動手,各國如今利益複雜,豈能真心結成盟國乎?若是想憑借那虛偽的誓言來維係盟國關係,我看是不可能的。固臣認為,我魏國若想來去自如,當連橫!”</p>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國從趙王雍開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浩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浩淵並收藏戰國從趙王雍開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