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通是個老到之人, 不比嶽淩這什麽也不懂的毛頭小子,隻不過現在, 黑暗裏那素來泰然自若的一張老臉,也逐漸地漲紅起來。


    嶽淩被他喝止了, 心裏卻仍無法安生,豎起耳朵再聽。


    陸通見他瞪圓了眼精神奕奕地,心頭一沉,哭笑不得,心驚膽戰片刻,低聲喝道:“把耳朵捂住,趕緊睡。”


    嶽淩又是驚奇又是擔憂地看他:“軍師, 酒窩姐姐那麽好的人, 她夫君要真的打她,我們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陸通心裏尷尬之極,嶽淩又說:“沒想到那家夥長得不錯,居然是個這樣的人, 軍師, 難道你白天說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是這意思?”


    這功夫,呼呼風聲之中夾雜著低低地幾聲嗚咽,陸通渾身汗毛倒豎,頭皮都緊了。


    嶽淩雙手抓著被褥,就要跳起來:“軍師你聽到了沒?啊?不行我得去看看……”


    陸通恨不得把這小子的耳朵同嘴一並堵上,又恨不得幹脆把他趕到外頭那冰天雪地裏去,於這無可奈何的關頭, 隻好又咬牙說道:“把耳朵捂上,不許聽更加不許動,不然的話,回去我跟你哥哥說……”


    嶽淩本來正不忿,聽到後麵一句,整個人卻怕起來:“軍師,你這也跟我哥哥說,這叫什麽事兒啊?”


    陸通威脅:“不想這樣就照我說的做。”


    嶽淩愁眉苦臉:“我分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再說,我可不忍心看酒窩姐姐被欺負……”


    “不是你想的那樣!”陸通真是“恨鐵不成鋼”,這功夫簡直是“內憂外患”,水火夾擊似的,偏又不能跟這小子細說,急怒之下,猛地咳出聲來。


    嶽淩見狀才慌地收聲,過來扶著他:“先生你怎麽了?”


    陸通這一大聲,靜寂裏,卻也聽不到那邊的聲響了,陸通竭力忍了忍,才忍住咳嗽,低低又說:“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趕緊睡你的。”


    嶽淩無奈,隻好扶著陸通躺了,自己抬手猶猶豫豫地捂住耳朵,漸漸地也就睡著了。


    次日嶽淩睜開眼睛,急急忙忙就出來,卻見廚房內寶??已經在忙活著做早飯,他趕緊就衝進去,正好寶??從灶前起身,一回頭看見他,就笑了笑:“嶽小弟,你這麽早就起來了?”


    嶽淩看她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就打量著過來:“酒窩姐姐,你沒事嗎?”


    寶??怔了怔:“什麽事?”


    嶽淩抓抓頭,道:“就是……昨天晚上……”


    寶??聽了這個,那張臉刷地就紅了。


    嶽淩還問道:“你那夫君,沒欺負你嗎?”


    寶??驀地轉過身去:“你在……說什麽呀。”


    嶽淩道:“我好像聽到你在哭啊……不光是我,先生也聽到了啊。”他看寶??背對著自己,身子似乎有些發抖似的,他心裏一緊,便以為自己所想是真的,當下上前一步,又說:“你別害怕,要你夫君真的打你罵你,你跟我說,我替你教訓他……”


    寶??聽到這裏,呆問:“打我罵我?”


    嶽淩轉過來到她跟前:“是啊,看不出他是個人麵獸心的……”


    “不是不是!”寶??慌忙擺手,“我夫君好的很,他哪裏會打我……”


    嶽淩看她矢口否認,疑惑問:“那昨晚上分明……”


    寶??紅著臉,顫抖著聲音說:“總之夫君不會打我也不會罵我,他對我很好……”到底是害羞,說著說著,臉紅似火,聲音也漸漸低下去。


    “那昨晚又是怎麽?難道你們吵嘴了?”嶽淩疑惑不解。


    寶??難跟他說,羞地站不住腳,一低頭就從他身邊跑開了。


    嶽淩叫道:“酒窩姐姐……我話還沒說完呢!”卻見寶??已經跑出廚房,自進了屋了。


    嶽淩抬手抓抓頭:“真是的,我就好心問問……難道她是這麽怕她那夫君嗎?”


    吃了早飯,陸通就向鳳玄和寶??告辭。


    寶??被嶽淩那一頓說,一直躲在房內不出來,到他們要走才露了麵。


    嶽淩正伸長脖子打量,見她出來,便又跳出來,認真說道:“酒窩姐姐,我們要走啦……不過如果那個人對你不好,你千萬不要忍,我聽昨天趙忠說他們縣太爺不錯,你可以去報官……要是他們官官相護的話,你托人帶信上京……”


    鳳玄在一邊冷眼相看,陸通則咳嗽個不停。


    寶??才想出來送送他們,嶽淩偏又露這一手,當著眾人的麵兒,她的臉皮薄,便不免又紅了。


    鳳玄望著她的臉色,嘴角便帶了一抹笑,陸通瞧見他麵上那莫測高深的笑意,很是無奈:“淩兒,走了!”


    嶽淩聽見召喚,才“戀戀不舍”地上了馬車,打馬離開。


    一老一少上了路後,寶??才鬆了口氣,鳳玄故意望著她,問道:“娘子,那小子又碎碎叨叨地說什麽?”


    寶??羞惱非常,握拳往他肩頭打了一下:“還不都是你,昨晚上……怎麽竟那麽壞!我都說不行的,你幹嗎還……讓嶽小哥聽到了,以為你對我不好。”


    “聽到就聽到,怕什麽,”鳳玄笑著,又溫聲道,“他以為我對娘子不好,那我對娘子如何?”


    寶??本能地說:“當然很好啦。”


    鳳玄笑著親她一口:“那娘子怎麽還一直說我壞呢?明明是很好,對嗎?”


    “不好不好,”寶??反應過來,跺跺腳,羞紅著臉:“夫君你真壞!”用力把鳳玄推開,進門去了。


    鳳玄哈哈笑,又在家裏呆了半個時辰,把積雪打掃了一番,才騎馬往縣城去。


    他人在馬上,就把昨日的事情想了個大概。


    先前他決意出走的時候,身邊的親信隻有嶽凜同陸通兩個,當時鳳玄臨去時候說的那些話,很有些“遺言”加“托孤”的意思,以嶽凜的精明強幹,陸通的足智多謀,卻都隻以為鳳玄是因為對當今天子的所為心寒,因當時鳳玄喝的大醉……他們還沒有想到鳳玄是要出走,一直到後來才知道,卻已經無法挽回,更無法張揚出去。


    這回陸通得知這一線消息,一路尋來,昨兒那一番談話,他的意思,是想要趁著一切仍舊可以收拾之前讓鳳玄回去,免得將來一切無法收拾。


    可是鳳玄哪裏肯答應,兩人開誠布公說了一陣,陸通胳膊擰不過大腿,就隻好暫時答應了鳳玄,不去強求他。


    鳳玄到縣衙這一路,思來想去,隻想:“這事似乎是越來越瞞不住,必定要帶著寶??離開此地才好,隻要她跟我在一起,不論去哪裏都使得,可是對她來說,恐怕這一切並不簡單……最起碼,是要過了這個年才是。”


    鳳玄想得深,漸漸打定主意。


    人到了縣衙,翻身下馬入內,聽聞縣太爺還在書房,鳳玄便一徑前去,將到書房還隔著幾丈遠,就聽到熟悉的輕咳聲。


    鳳玄腳下一頓,心念一轉,半惱半是好笑,心想:“我以為怎麽竟走的如此輕易,原來是留了後著。”


    這書房內之人,自然正是陸通跟嶽凜。


    見鳳玄進門,趙瑜喜氣洋洋道:“連捕頭,我來介紹,這位正是名揚天下的陸先生,人稱‘神機’,陸先生乃是世外高人,素來雲遊四海,等閑之人也難見一麵,沒想到竟會在這裏相見,實在是可喜可賀。”


    鳳玄半是淡然地掃了陸通一眼,趙瑜又道:“不過陸先生不喜張揚,此事就不必讓其他人知曉了,近來天寒地凍,陸先生身子欠佳,我有意讓先生在縣衙裏歇息些時候……聽說昨日陸先生歇在連捕頭家裏?真是緣分啊……”


    趙瑜自顧自說著,滿臉地笑,說到最後搓了搓手,意猶未盡地:“哎呀,真好,真好。”


    趙瑜著實是喜不自禁,京城之內多少達官貴人想見陸神機一麵都不可得,沒想到他竄出數千裏外,居然如此有緣跟陸通相見。


    本來他也有些半信半疑,但鳳玄到縣衙之前,他跟陸通說了會兒話,陸通之談吐文采,見識高明,比他高出不知多少,趙瑜別的不敢說,墨水卻是一肚子的,如今見到如此高士,簡直恨不得跪地下拜,把陸通供在桌子上。


    對趙瑜來說,就如天上掉下一個餡餅……做夢都要笑醒。


    鳳玄淡淡應付兩句,趙瑜也知道鳳玄的性子,簡單介紹兩句後,鳳玄出門,趙瑜就同陸通道:“我這位連捕頭,人是極好的人,本事也大得很,就是有一件……不愛跟人交際,為人有些兒冷。”


    陸通道:“名人奇士脾氣大多不同於凡俗之人,何況連捕頭乃是有大本事之人,老朽有幸得見,已經覺得格外榮幸了。”


    趙瑜見陸通絲毫不介意鳳玄的冷淡,心中更是讚歎他“有容乃大”,便說,“那是那是,陸先生也真是名士風采,虛懷若穀啊……”


    自此陸通便在縣衙內住了,趙瑜隻以為自己走了狗屎運,可是鳳玄卻知道陸某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幸喜要新年了,樂陽縣衙門這邊,在鳳玄的調教下,衙差們不比從前,一個勝似三個人用,再加上樂陽縣的三霸都已經除了,真個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太平安樂的很。


    趙瑜本來自覺有些枯燥,幸虧又來了個陸通,時常同他嘲風弄月,談詞論賦,讓趙瑜在如遇知己的同時獲益匪淺。因此對於鳳玄也抓得不算太緊,鳳玄來告假,要把縣衙內一切事務交付給副手李明的時候,趙瑜就也欣然準了。


    自新年伊始,鳳玄就在家裏頭,不再去縣衙了。


    他專心地在家中陪著寶??,跟她一塊兒趕集,辦理年貨,走親訪友……對鳳玄而言,這日子忙碌卻又閑散地,快活地很。


    期間陸通一直就在縣衙之中住著,並未來過連家村,倒是嶽淩又跑了幾趟,鳳玄每次見他,都覺得手癢,隻可惜對方隻是個小孩子而已,而且若不知輕重傷了他,這小子去寶??麵前嘰歪,則更不妙。


    過了小年之後,年味兒更濃了,將近年關,下了一場大雪,越發冷了。


    那湖水都結了冰,上頭覆蓋著厚厚地一層雪,看來就好像潔白地棉花,屋頂上也落了雪,院子的牆頭上,地上,院外的草上,樹枝上,白花花地都是雪,看來厚厚軟軟地,別有一番趣味。


    這日鳳玄早晨起來,打開屋門,深吸一口氣,張開手活動了一下。


    呼出的氣在空中化成嫋嫋的白汽,鳳玄抬腳往前,在地上踩出個深深地腳印,積雪發出“咯吱”一聲輕響。


    鳳玄心裏高興,又聽到屋內動靜,便叫道:“娘子!”


    寶??挽著頭發出來,一眼看到滿目雪白,門口上一張熟悉笑臉,便跑出來:“夫君,好大的雪!”


    鳳玄抱住她:“是啊!”


    寶??道:“瑞雪兆豐年,今年的莊稼收成一定好!”


    鳳玄卻是沒想到這個,就笑起來。寶??望著地上他踩的一個腳印,就道:“夫君,我也踩個腳印兒。”


    鳳玄放開她,寶??抬腳也踩了一個,比鳳玄的小許多,就在他的腳印旁邊。


    鳳玄見她還意猶未盡地,就把她拉回來:“留神濕了鞋襪凍了腳。”


    寶??笑:“夫君,我不冷的。”


    鳳玄摸摸她的臉:“不許貪玩兒,等我掃了雪,咱們出去看,外頭定然更美。”


    寶??高興起來,鳳玄果真去抄了掃帚,極快地將雪清掃了,來不及鏟出去,就先堆在牆一側。


    兩人打開大門,放眼一看,隻覺得滿目潔白,心曠神怡,兩人看了會兒,寶??道:“我頭一次發現雪是這麽好看。”


    鳳玄點頭,若有所思地看她:“娘子……”


    先前兩人天各一方,冬天下雪,對寶??來說隻是苦難,因為家中掃雪之類都是她做,忙起來更累,且雪化了後屋子裏更加冷三分,忙著叫苦不迭去了,哪有心思看光景。


    而對鳳玄來說,提到雪,不是征戰中的“大雪滿弓刀”,就是行軍裏的“雪上空留馬行處”,至於其他苦楚更是一言難盡,何嚐有這等閑適愉悅的心思?


    鳳玄將寶??抱住了,喃喃道:“隻願年年都能跟娘子一起看這樣的雪景。”


    寶??在他懷中蹭了兩下:“夫君,會的。”


    鳳玄滿懷喜悅,深吸口氣,把寶??抱得更緊了些,不料目光一掃的功夫,卻望見右手邊牆角處,雪上有一抹極淺的痕跡,看來就像是樹葉刷過似的。


    鳳玄的目光定在上頭,看了片刻,心頭忽地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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