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天色向晚,到了晚齋時候,依舊是晌午那位小沙彌前來引路。用罷齋飯,又見阿婆羅上前,此次卻隻請李元祈一人,道住持請他前去藏經閣用茶。李元祈本就打算找了時機,與住持相談一番,想來有些見地助他一臂之力,便理了理衣衫,隨那阿婆羅去往藏經閣。


    走到閣外,但見二層隱隱有光透過小窗,門口立著一位小沙彌,似是專程在等候他們。見到他二人後,揖手福了福,道了聲:“阿彌陀佛,郡王爺請進,師父在內候著了。”說罷便讓了門。李元祈也對著揖了揖,提衫跨步進了那藏經閣。而小沙彌和阿婆羅並沒跟進來,待他進後,便合上了門。


    李元祈抬眼打量了一番,正對著便是一尊文殊菩薩像,右手持經卷,左手持蓮華,恍若大智慧世現,逍遙自在。廳堂一側擺著幾排座椅案幾,想是供僧眾們覽閱抄摘經文之處,另一側列著幾架文架,密密麻麻排滿書卷文籍。


    這樣的布置,與中原富貴人家的藏書閣卻也並無大區隔,隻是四麵牆上皆繪有畫,且似乎一連貫之作。李元祈因未見到主持,便舉了燭台走近了細細賞閱那壁畫。


    正看得入神,便聽有腳步自閣樓上下來,轉身一看正是住持,李元祈便向前幾步揖手道:“多謝住持相邀,晌午路過此藏經閣便生出向往,如今入內一觀,果真別有洞天。這壁畫栩栩如生、精妙絕倫。不知是否描繪的是世尊降世修行的曆程?”


    住持笑言道:“正為郡王言中,這壁畫乃貧僧座下大弟子阿婆羅所繪,確是描繪世尊曆經萬難修得菩提大智慧。”


    李元祈聽罷忙讚歎道:“大佛寺果然臥虎藏龍,深藏不露。”一麵繼續細賞,一麵說道:“本王自幼在母妃身邊頗也瞻仰過些佛畫,卻從未見過這般精美的。”


    “阿彌陀佛,原來郡王佛緣甚厚。隻是不知郡王同為帝王子嗣,如何看待世尊拋棄王尊?”住持半含笑意問道。


    李元祈聽罷一愣,未曾想過住持竟會如此發問,妄議世尊實非出家人應有之言,可看他的神情,這話似並非隨口閑話,想來內中隻怕另有蹊蹺。於是,微微沉吟一刻,答言道:“本王雖深受佛法浸潤,終究乃俗塵之人,不敢妄議世尊,卻記得《賢劫經》曰:‘致八萬四千諸三昧門八萬四千諸總持門,體解眾生遍入諸行。’世間有八萬四千法門可成佛果,想必世尊以身證法又以法度人正是這八萬四千法門中至上的一門。然本王以為,為君為王者,在其位,司其政,心懷百姓,大愛蒼生,亦未嚐不是一門修行的法門。”


    住持聽罷,麵上無波無紋,隻是頷首而笑道:“如此,不知郡王又如何看待天下王權爭奪無休、戰火綿延?”一聽此問,李元祈便心如明鏡,想來這些話皆有人借了住持之口,便細細琢磨一番,開口答言:“天下為君為王者並非皆是世間佛,有王為了一己虛名,不惜勞命傷財窮兵黷武,然亦有君王舉武用兵隻為長治久安。再者,得天道者得天下,佛祖慈悲為懷,天下眾生皆子民,必讓那愛蒼生如子的君王得天下來朝,方才是佛法世現。”


    言至此處,突聞閣樓上又有一人腳步,一麵笑一麵下至廳堂來:“好個佛法世現,中原皇子果真機敏。”話未說完,便站在眼前。


    李元祈還未仔細打量,就聽住持道:“郡王,這位便是當今龜茲君主。”李元祈雖已猜到幾分今夜閣內還有旁人,可並未料到龜茲國王竟直直現了身,一時驚異卻也未亂了禮數,以龜茲的禮製,端身行了禮道:“拜見王上,不知王上駕臨,未能遠迎,還望王上海涵。”


    龜茲王一聽,倒也不虛掩客套,笑言:“孤此次微服出訪,不請自來,自怨不得睿郡王,倒是孤聽了這半晌壁角,才該向郡王致歉。”


    李元祈一聽,這龜茲王倒是個不拘小節之人,也便鬆快些,笑言道:“住持與本王所談之言,可言於天下,況舉頭三尺有神明,王上在旁聽得又有何妨?”


    龜茲王倒也不多寒暄,點了點頭便接上之前的話頭道:“睿郡王方才說道,得道者得天下,不知中原的得道者,如今打算如何得西境的天下?今日來我龜茲和親,是否正是得天下的一步棋?”


    李元祈萬萬沒想到,這龜茲王大剌剌地問出這等問題,可看他麵上神色,想來今日逃脫不過,若拿話搪塞恐和親之事便黃了一半了。想了想,答言道:“如本王所言,中原皇庭憐愛天下百姓,不忍西陲邊境常年戰火綿延、各國百姓不得安居,方才舍武取和,願得西境祥和安寧。況自古天下易攻難守,西域與中原民風甚異,一時不顧百姓性命,靠武力奪了去,又何能長治久安?”


    見龜茲王聽罷,麵上顏色漸緩,李元祈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本王此次出使西境,路過好幾處城邦,見各國百姓來往買賣甚為融洽,語言錢幣雜糅,不拘哪國蓋過哪國。一時驚覺,想來百姓怕並不十分計較當權者為何人,愛一城者可為一城之主,愛一方者可為一方之主,愛天下者方能天下之主。如今聽聞因王上仁愛,龜茲早已是各國商旅往來自由的西域重鎮,想來王上心中不隻是裝著龜茲百姓,這一方眾生怕都在王上的慈悲佛心上。”言至此處,李元祈便不再向下,隻含笑望著龜茲王。


    龜茲王一聽,倒也不再糾纏,斂了斂麵上顏色道:“龜茲與突厥關聯牽絆少說也有數百年,如今驟然倒戈,且不論祖宗遺訓,恐怕突厥可汗不會善罷甘休。龜茲畢竟小國寡民,一旦來犯,如何抵擋得住突厥鐵騎?”


    李元祈頷首答言:“王上所慮甚是,本王離京之時,父皇有言囑托定要轉達於王上。”見龜茲王聚了精神,李元祈便湊近了些低聲道:“和親之議大成之後,中原與龜茲便是衣帶親國,從此自是共榮辱,龜茲安則西境安,西境安則中原安。如今中原早有大軍常年駐守都護府,一旦突厥來犯,中原必竭力相助,還請王上放心。”說罷,退後幾步,向著龜茲王鄭重地俯身拜了拜。


    龜茲王聽到此處,細忖一刻,忽而朗聲大悅:“如此,便請郡王明日午時入城,孤自有答複。”言罷便不多寒暄,徑直上了閣樓去了。


    李元祈一時錯愕,雖覺有八成勝算,卻也不知這龜茲國君到底作何打算,但也不便強問,隻得望向住持。隻見住持衝他頷首微笑,想來怕是已塵埃落定,一時鬆了口氣。


    被住持送出了藏經閣,隻見阿婆羅和小沙彌一人一邊,遠遠候著,見他二人出了閣子便快步走來,聽候差遣。住持一麵令小沙彌送李元祈回了無相閣,一麵讓阿婆羅打點他一行人明日前往龜茲的準備。


    回到閣中,李元祈一時卻並無困意,仿佛如剛剛打了一場不知結局的仗,心下一片虛空。推開窗,隻見月色朗朗,照得天地銀白。風吹層雲,絲絲縷縷從幽天浮過,未留下半分痕跡。


    離開天都已數月有餘,不知一切是否安好,而明日後這西域境內又會如何風雲驟起,他又能否不辱使命,安然而歸?一隻淒厲的鳥鳴劃天而過,似是一隻迷了途的孤雁,如泣如訴,叫得他忽而心驚。不知是個什麽兆頭,李元祈不願多想,便關了窗,轉身臥上軟榻和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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