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反詩。


    徐行揉了揉眉心,打算偷偷再編排出一些譬如“代漢者,當塗高”、“石人一隻眼,挑動天下反”、“南風起、吹白沙,遙望路過何嵯峨,千歲髑髏生齒牙”、“桃李子,得天下……”之類的童謠。


    “皇族姓宋,該寫什麽為好?”


    他踟躕了一會,難以下筆。


    而就在這時,天牢外麵傳來一陣鑼鼓嗩呐聲,吹的是喜樂。


    百鳥朝凰!


    “可笑!可笑!”


    “關西道大旱數年,皇帝吝惜不肯出內帑銀錢,隻出了區區三千兩。現在安仁公主大婚,就靡費三十萬兩!”


    “亡國之兆啊,亡國之兆啊!”


    忽的,隔壁乙字號天牢裏麵響起了一個犯官痛心疾首的叱罵之聲。


    罵完之後,則是一陣陣哭嚎。


    乙字號天牢關押的是朝廷五品以上的犯官。


    這犯官所關的囚室,與徐行僅有一牆之隔。


    徐行最近武道培體有成,身體矯健,耳聰目明,故此對隔壁囚室的聲音聽得比以前能更清晰一些。


    關西道是徐行此世的家鄉。


    他聽到犯官如此叫罵,心裏也閃過了一絲不忍,想起了前些日子朝堂關西道轉運使上奏的奏折內容。


    【關西饑,術斛萬錢,詔骨肉相賣者不禁……。】


    他家雖說是寒門,但好歹也是豪富之家。


    哪怕大旱數年、被抄家,憑借族人的接濟,亦有得吃。


    但……普通百姓,就隻有被餓死的下場了。


    “年年如此,歲歲如此。”


    “封建王朝沒有天災才是罕事,可崇明帝這般作為,確實令人心寒。這個狗皇帝,有一天,我也讓他當當災民,讓他活活餓死!”


    徐行握拳,眼裏閃過一絲戾氣。


    區區一個公主出嫁,焉能比得上近百萬的災民?


    災民給三千兩?


    公主出嫁,給了三十萬兩?


    想想就令人覺得可笑。


    “鄭大人,別喊了,你再喊下去,皇爺要是聽到了,下獄的可不就是隻你一個了。”


    “府上的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再等等。”


    “等公主出嫁完後,鄭大人你再上奏。”


    嗩呐聲掠過天牢之後。


    徐行又聽到了天牢鄧校尉對犯官進行勸說。


    乙字號的犯官,無一不是朝廷重官,容不得天牢獄差們的忽視。


    若是今日天牢的話傳到崇明帝耳中。


    鄧校尉等人決計討不了好。


    大喜的日子,這就是給崇明帝添堵。


    徐行對官場的這點小事,還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本官食國祿二十載,為禦史大夫,怎敢不為民仗義執言?”


    “哪怕今日就是死諫,本官又有何懼之!”


    誰料,這犯官反倒是個強脾氣,鄧校尉的一番話沒有捋順他,反倒激怒了他,他說話聲調又高了一些。


    “鄭?”


    “禦史大夫?”


    “難怪他這麽仗義執言。”


    徐行臉上閃過一絲古怪之色。


    鄭禦史,他恰好也認識。


    他們兩人是同鄉,兩家曾有聯姻的想法,已經到了互請媒婆的地步,下一步就是他上門給鄭家送聘書的地步。到了這一步,兩家就算是成了親家,而他就是鄭禦史的女婿了。(第二十章提到過。)


    朝中無人,難做官。


    他出身算術科,不如進士科的資曆,想要更進一步,就隻有尋找靠山。


    古代想要自由戀愛,不是易事。


    再者,現代相親亦不少。


    鄭三小姐,身段好,容貌好,他沒什麽不滿意的。


    隻是不料……他一個多月前鋃鐺入獄,這婚事自然也就告吹了。


    如今鄭禦史的下獄,他不知道自己該是慶幸,還是同悲……。


    “也是,隻有同鄉……”


    “才會讓鄭禦史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做這件事。”


    徐行麵色複雜。


    他對未來的嶽丈亦有過打聽。


    知道其一向是屍位素餐之人,不會做出觸怒龍顏之事,在禦史台苟了十多年,沒出過事。


    不然,他腦子混了,才去選擇和禦史結親家……。


    生怕自己死的不夠快?


    “既然……鄭大人要如此。”


    “下官也隻有遵命了。”


    鄧校尉見勸說不行,聲音亦冷了許多。


    他們大不了被罰俸丟官,但鄭禦史就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本官,無愧於心。”


    “不負父老鄉親!”


    鄭禦史不甘示弱,吼了一句。


    話音落下。


    天牢寂靜了許多。


    緊接著,是密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學士……”


    “安仁公主向來仰慕蘇學士文才,此次大婚,皇爺問了公主想要什麽,公主說,她想讓文名傳遍天下的蘇學士為她寫一首詩詞。”


    “這是紙和筆,隻要寫一首詩,蘇學士你……就可以出獄了。”


    鄧校尉回折到了丁字號牢房,對蘇學士說了這麽一番話。


    他借地取材,從徐行這裏取了筆墨紙硯。


    “安仁公主?”


    蹲坐在囚獄的蘇學士麵色柔和了一些。


    他認識安仁公主。


    初見時,小皇女錦衣華服,宛若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後來,這小皇女漸漸長大,有時也會偷偷易容,來他的書館請教學問。


    後來,皇宮幽閉,安仁公主再也沒走出皇宮。


    時隔數年,安仁公主出嫁,並且也是以此為條件換他出去。


    這樣的女子,蘇學士一輩子見到的太多太多。


    仰慕他的才華,仰慕他的容顏……。


    “容易……”


    蘇學士大笑三聲,看似豪爽的他此刻心裏湧出了無限的悲涼。未刮的虯髯擠滿了臉孔,他半哭半笑,提筆就寫:


    “去年相送,神京門外,飛雪似楊花。”


    “幾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霜透紗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廊斜。”


    鳳溪國都城,名曰神京。


    他看似是在寫和安仁公主的相遇,寫送嫁安仁公主,但實際上確實寫自己的一腔抱負,盡數成空。


    他堂堂的大丈夫,竟然要靠給女人寫詩……。


    才能出獄。


    寫完後,蘇學士將素箋遞給鄧校尉,然後手一伸,拿過安仁公主送來的喜酒,仰麵就喝,澄明的酒液混著他的淚水,順著髯須滴落在囚衣上,濡濕一片。


    等鄧校尉走後,他一摔酒壇,舉起地麵上的一堆紙張,就要撕碎。


    可……下一刻,他看到了白紙中夾在的一首反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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