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這些天,李鼏除了每月三次在宮中巡視,其餘日子皆在京城督察。一日,金吾院來了位年方五十有餘的老客人。“周詹事?”正在習字的李鼏抬首,便擱了狼毫,“您為何不在詹事府待著,是什麽風把您吹到我這邊來了。”周信儲麵露慌張,拱手作揖道:“大人,老夫已不是詹事,王事靡盬,藏弓在即,青宮難保其位啊!”李鼏聞言笑道:“莫急,您先來看看我這《暮春帖》如何,我自詡當是要比羊公俊秀幾分。”李鼏滿意地看著自己的筆墨,仿佛心思全然不在旁的事上。周信儲抹了一把汗,道:“大人,皇上不僅貶了老夫的官職,詹事府一眾府丞、主簿皆替了新人,太子親信幾無所剩,府裏皆是皇上的眼線......”李鼏放下了宣紙,這才蹙眉道:“新詹事是何人?”“庾敬龔。”周信儲又報了幾位新府丞和主簿的名字。這幾人李鼏皆有耳聞,他們除了是皇帝的眼線,還是成王的朋友,成王人脈廣闊,貪贓枉法之事諸多,私底下沒少靠著韓炳全壞他好事。李鼏問:“太子有何說法?”“太子遣臣來請您速速入東宮。”“萬不可,我平日沒少與太子來往,明麵上是東宮幕僚,可皇帝疑心重,他既已換了詹事府一眾人,就表明他也會懷疑到我身上,此時我若貿然進宮,必會招致禍患。”周信儲欲哭無淚道:“那......那您說怎麽辦。”“這樣,再過十日我便須進宮巡視,屆時我再尋時機到東宮與太子會麵。你且告知太子,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老老實實便好。”周信儲道了聲“是”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李鼏斜睨昏昏欲睡的宋星月,道:“三伏天易犯困,你若實在撐不住便回去歇著。”星月驚醒,擦了擦流出來的口水,笑道:“不困不困,我能撐住的。”李鼏轉而走回案前,揮了揮手道:“那便過來研墨。”


    金輝遊遊轉轉到了簷下,透過茂密的陰翳篩漏出斑駁細碎的光點。容雲流流,日光融融。李鼏突然道:“你寫兩個字我看看。”宋星月一臉困惑,接過狼毫,按著帖上寫了幾個字,她自小隨阿娘學醫,沒少抄過醫書典經,雖不大看得懂,卻依樣畫葫蘆地抄了這麽些年,字也算得上端正。李鼏本對她不報何期望,誰料字是端正,卻與骨架風度搭不上邊。他不禁問道:“你學了幾年?”“大概不過四五年。”李鼏銜笑:“你這樣的,怕是會被先生罰寫到手軟。”他忽而回憶起年幼時薑師傅一字一句的告誡,不免眉宇之間多了幾分柔和。星月捕捉到這一瞬間,發覺他身上少了幾分肅冷。李鼏道:“我教你。”他從背後貼上星月,拿起筆舔了舔硯池,然後讓星月拿著,自己則用手包住她的手。如此的肌膚之親,熾熱滾燙,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都能感覺得到彼此傳遞而來的溫度。星月整個人僵持著,他的手掌寬大,有許多薄厚不一的繭子,他的臉稍稍蹭到她的鬢角。


    少年聽雨歌樓上。李鼏按著筆寫到,他的字圓潤俊秀,有靈動之氣。李鼏鬆開手,身子抽離了幾分,星月也擱了筆墨,一張羞赧麵容。恰逢蔻祿端著一盆冰塊進來,星月這才退到一側研墨。李鼏不知為何有些氣惱,整了整衣衫,另取一隻兼毫,筆鋒遊走在紙上。蔻祿端端地在一側拿著蒲扇扇風,冰上的冷霧稍稍驅散了暑氣,和方才二人暗生的滾熱。


    屋外的花香忽焉飄來,掩了淡淡的墨香。神光離合,乍陰乍陽。


    這日,李鼏在京城巡視,神思恍然,有些心不在焉。詹事府換了新人,若想皇帝不懷疑到他身上是斷然不可能的。不過現在有利於他的是,太子已經完全信任了他,不枉費他多年苦心經營與太子的關係。他每每入東宮,從殿外延伸到內裏的悠悠長道,大殿之上飛閣流丹,鴻圖華構,還有他曾經養在殿中水潭的錦鯉,都分外熟悉。這個昏庸無能的太子,一心隻想穩固儲君之位,他定不知道,大漠萬裏,那個倉皇逃之的少年,快要回來了。思及此,李鼏收緊了拳頭。


    陳鬯道:“大人,那邊有動亂。”李鼏聞言看去,一間坊外圍滿了人,裏麵有人在爭吵。突然砸出來一張凳子,在地上散架開來。李鼏下馬,穿過人群進了坊裏,見著一個怒不可遏、滿麵紅光的人揪著一小廝怒吼。那不就是成王嗎?成王看見李鼏便放了手,粗著嗓子道:“金吾大人來的正好,本王的世子成燦,暴斃在鎮國將軍開的這間賭坊,您有何高見?”成王一臉不屑,鼻孔衝天,似是根本未把他放在眼裏,語氣裏皆是嘲諷,成王以為李鼏同李鼐為兄弟,於是便想著李鼏定然會行徇私枉法之事。李鼏拱手作揖道:“成王莫急,此事且交與在下,在下一定還您一個公道。”“這事兒要是解決不了,本王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走!”於是他便領著身後一眾人怒氣衝衝地走了。


    李鼏上前問那小廝:“成王世子是如何暴斃的?”小廝戰戰巍巍地拿出了一個銅牌,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這是凶手留下來,大人您看看。”李鼏接過,竟然又是森羅派的詭計,背後到底是何人在作祟?難道李鼐與森羅派有來往?李鼏搖搖頭,李鼐雖然一心想登上大將軍的位置,但憑他對李鼐的了解,他絕不會與這些殺人不見血的宵小之徒有來往。李鼏和陳鬯出了賭坊,派人將賭坊圍了起來。陳鬯疑惑道:“大人,森羅派如此囂張,每每行事都會留下暗號,現如今竟然能夠躲過望樓在京城行凶,其背後果真如唐公子所言,一定有權臣主使,但是他做這些事情,究竟意欲何為?”“此人當是在假以森羅派之手,製造王室內亂,鏟除異己,”李鼏不疾不徐道,“大哥近日可要受些麻煩了。我們走罷,既然已經知道是森羅派所為,那麽留在這,也隻是無頭蒼蠅。”“喏。”


    李鼏通知秦都尉以及所有望樓上的弓箭手加緊防範。


    他擇了個日子到一間酒樓的包廂會麵成王。成王看上去憔悴了許多,儼然還沉浸在喪子之痛中。李鼏問候了幾句便掏出銅牌,又將森羅派的所作所為極其背後主使的目的告訴他。成王扣著酒杯,摩挲杯沿,思索道:“你是說,此人在算計本王和鎮國將軍?”李鼏嘴角含笑道:“沒錯,此人意在離間我大哥同成王您的關係,好從中收益,您此時若當真遂了他的願,於您並無任何好處。森羅派好比是一隻直鉤,成王您上與不上,全憑君意。”成王一飲而盡,垂下首來,目光變得狠戾,鼻下兩條胡子微微震顫,突然冷笑道:“本王怎麽就知你若非在為你大哥求情?”李鼏回對:“我李鼏並非徇私枉法之人,我們李家的兵權之爭,成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你說該如何,成燦的死不能就這麽了結!”成王又飲盡一杯酒。“在下冒昧問您一句,您可有懷疑的政敵?”成王斜睨了眼李鼏,一隻手摸著下巴細想,忽然一拍腦門道:“差些忘了言司丞,前幾日本王上鎮國府討說法,那李鼐竟說是言司丞教唆他建賭坊,還驅趕了城東一片百姓,姓言的收留這些人到自己的坊間幹事,至於在做些什麽,那就不得而知了。而且本王早就懷疑他那個易安司到底是幹什麽勾當的,成燦的死定與他脫不了幹係!”成王重重捶了一下桌麵。


    李鼏忽然想起好些日子前在街上看到一群百姓的居所被拆,無家可歸。沒想到竟與言頌有幹係,此人果真並非他表麵上這麽簡單。“成王,如今唯有一人可幫得了您。”“說。”“太子為人重情義,他同成燦交好。皇帝可管不得這些事,太子不一樣,隻要一襲蟒袍在身,是與非,對與錯,全不重要。您若是讓詹事府的新詹事和各府丞、主簿多擔待著些,太子一定感恩在懷,屆時憑借太子的權威揪出始作俑者便易如反掌。”成王道:“金吾大人對太子還真是忠心耿耿,這麽快就從詹事府了解到本王這兒來了。”李鼏笑言:“我不過一幕僚罷了,然成王您同太子能夠各取所需,這才是皆大歡喜。況且若是太子日後倘真上位,那麽您必然跟著加官進爵,何樂而不為呢?”成王聞言欣喜,二人互道了幾句話後便分道揚鑣。李鼏輕抿一口酒水,麵上半分得意,半分狠戾。


    一切皆在他射程範圍之內,成與不成,於他隻利不害。


    是夜,迷路的宋星月被秦都尉逮了個正著,周圍火光衝天,士兵們提劍將她團團圍住,她被兩個士兵押著。星月完全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隻聽秦都尉大喝:“晝刻已盡,你是沒聽到六百下閉門鼓嗎!根據《宮衛令》,你已觸犯犯夜罪名,笞打二十下,就地正法!”立馬便有人拿來敲撲,星月喊叫道:“喂!我可是金吾院的人,你們要是不怕金吾大人,那你們就放馬過來!”秦都尉瞪著圓溜的怒目,用炭黑的手指著她,道:“胡攪蠻纏的死丫頭片子,給我打!”


    一聲清朗的少年聲音響起:“慢著——”見來人是李鼏,秦都尉便立馬拱手作揖,還不忘再一次揭露星月的罪名。“她屬實是我金吾院的人,本將自會罰她,不必勞煩眾位。”星月躲在李鼏背後,朝秦都尉做了個鬼臉。秦都尉氣急敗壞,也隻能領一眾士兵走人。星月擔心李鼏多疑的性子又要發作了,於是一麵走一麵趕忙解釋道:“我......我不知道上都還有這種規矩,今天本來是要和蔻祿一同出去采買,說好分開行動的,我卻忘了回去的路怎麽走......”她越說越小聲,如同蚊蚋。李鼏負手在後:“下次注意著些便是。”“那你不罰我啦!”“你若想我罰你也不是不可以。”“不不不,我不想我不想,嘿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帝都驚搖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穀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穀伯並收藏帝都驚搖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