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不在環境,而在心境,無拘無礙,沒有道義責任,沒有壓力懼怕,隨處天空海闊,隨意揮灑性情。有了這種心境,登山踏雪,碧水泛舟才是寫意。


    可惜我不是古代人,那些詩情畫意不適合我。其實我所向往的自由很簡單,就是每天痛快地睡懶覺,外加蓬頭垢麵不修邊幅。想想看一覺睡到下午,然後睡眼惺忪爬起來,頭不梳臉不洗,閉著眼從冰箱裏拿牛奶閉著眼一口氣喝下去,爬到床上再睡,這過程有多麽自我,又多麽……幸福!


    作為一個完整沒有缺憾的女人,我認為這件事絕對不能不做。(興奮過度,開始胡言亂語)而我,真是從來沒有做過。別說沒機會,就算有機會,也沒心情。天知道,原來懶床也需要心情,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的心情。


    對於某種特殊群體來說,這是自由最直接的體現。


    我沒瞧見做賊的人有哪天能睡個踏實覺,無它,心虛而已!


    我不做賊很久了,可還是沒辦法睡懶覺,太多負擔,太多憂慮,太多煩惱,每天神經緊繃著,大腦飛轉著,最奢侈的東西就是放鬆。現在終於逮到機會,所以一口氣睡了三天。睡夢中都直呼痛快!


    忘了交待了,這裏是個偏僻的山村,,三天來,晏七行盡心盡力扮演男傭的角色,每餐變著花樣的煮,然後端到我嘴邊,還得看我給不給麵子吃。


    隻有十幾戶人家,我們借住在離山村較遠處狩獵期使用的木屋中,屋裏設備一應俱全,非常適合兩個人生活———比如我跟晏七行。


    公元前134年冬,我頭一次作為“女人”,聽從了作為“男人”的晏七行的決定,沒有麵見皇帝,倒是回了次長安,將那個可以為我洗脫罪名,又可以還衛青清白的錄音筆,托了一名繡衣使者,隨同寫有使用方法的竹簡送呈劉徹。原本還想寫封道別信附上,但想想覺得沒什麽意思,又無話可說,於是作罷。


    順便也潛回了家,本想拿點有用的東西,誰知不小心被守衛當賊追擊,倉皇之下順手倒也拿了件東西,逃到安全地帶才發現是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物件中最沒用的一件——吉它。


    不管怎麽說,衛子夫,劉徹,帝國雙璧,漢朝與匈奴,戰爭與和平,所有一切的紛擾都離我遠去。至於衛青與扶雍,晏七行說早已布置妥當,絕無任何危險,現在,大概一個回了辟穀,另一個象我們一樣浪跡無定呢。


    晏七行不了解衛青,他絕不會不理世事逍遙自在,脫身之後,必定會千方百計去徹查姐姐的死因。如果他知道了個中因由不曉得會不會恨我?可以預料的是,勢必另有一番新的鬥爭,不過那已經跟我無關了。


    未必所有的事都要求個答案,這是我要學習的新功課,難得偷了浮生,且享快樂吧。衛家的事,不妨就由衛青本人來解決。不要罵我自私,對於我來說,難得自私!


    這個想法,雖然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是,從未有過的幸福感遮蔽了一切,讓我每天深陷其中,不願意思想明天,恐怕一念之下,快樂就會象長了翅膀的小鳥,飛走了。


    那幾天在山村的日子過得昏天黑地,卻十分愜意,我們交談的時候不多,多半時間我都在睡覺,好象要把過去二十幾年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嗜睡如豬。晏七行也由得我,我睡,他靜靜地做自己的事;我醒,必定有熱騰騰的食物端到麵前,偶爾夜間醒來,觸目所及睡榻上另一側的晏七行平靜安詳的麵容,便有一個深深的感觸由心底滋生——安定的幸福。


    於是我閉上眼睛,微笑。


    是這樣的吧,於異時空惶惶歲月裏浮蕩的心情中,得到這樣的安定,足夠了,這就足夠了,沒有更多的奢求了。明天後天將來的每一個夜晚,我祈盼能跟今夜一樣,平和、從容、寧靜。


    木桶裏的水好熱。


    第四天的中午,忍無可忍的我再也沒辦法睡下去,比起睡覺更愛幹淨的人六天不洗澡會是什麽樣?答案從我身上找——臭氣熏天!


    但是,直到現在也不能適應這種洗澡方式,我更喜歡方便快捷的淋浴。


    冒著熱氣的水把我的皮膚浸泡得紅通通的,彌漫著的氤氳令人昏昏欲睡。一邊洗澡,一邊睡覺,這就是木桶的唯一好處。


    迷迷糊糊中,有人給我擦背,除了晏七行哪有別人?可是,我們還沒結婚,也沒同居,這樣子好像不太好吧。可是,遲早不都得同居,都得結婚?沒關係吧?


    哈哈,嘿嘿,哼哼。(其實有點尷尬)


    於是由得他幫我擦背,由得他幫我換水,由得他幫我洗頭發……末了再滿足地歎了口氣,唉,真舒服,真幸福。


    換上幹淨柔軟的衣服,我爬到被窩裏,“嗖”,被子被拿走,“刷”,枕頭被抽走,“嘰裏咣當唏裏嘩啦”我被拎起來被套上厚厚的獸皮大衣被穿上厚厚的獸皮皮靴,最後一頂獸皮帽子扣到頭上。


    “你搞什麽?”我無奈地望著在身邊忙碌的晏七行。“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好睏。”


    晏七行幫我結好大衣的帶子,正色說:“跟我出去。”


    我伸個懶腰,懶洋洋地說:“不要了,外麵冰天雪地,這種天氣,最適合打麻將,喝酒,睡覺。我選後者。”


    一把拎起軟趴趴向羊毛榻滑去的我,晏七行以命令式的語氣說:“不行,你,必須跟我出去。”


    “我不要出去。”我拚命想撥開他的手,晏七行手臂使力,一下把我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外就走。


    “喂,喂……”我吃驚不已,這家夥還會這一套?


    門一開,冷風呼呼灌了進來,雪花輕佻佻地飄下來,落到我的臉上,我一縮頭打個寒戰。


    我喜歡冬天,喜歡雪,不過得在我敢於踏出房門第一步才行,在那之前,我寧願躲在窗戶後欣賞外麵的雪景。要麽不出門躲在溫暖的房間裏避寒,要麽出去了就不想回來,這就是我。


    所以在連著打了三個冷戰之後,我的身體很快適應了外麵的寒冷,頭腦一清,精神立刻大振,一躍下地,雙手抱臂對著他叫道:“說吧,叫我出來幹什麽?”


    晏七行上前扳過我雙肩,向後一轉……


    目光穿過雪花的縫隙,我詫異地望著前方,那是什麽?兩個雪人?跟真人一般大小的雪人。


    移動腳步走近,看得更清楚了,不是雪人,準確地說,是雪雕,仿佛出自雕刻家的手筆,線條清晰細致之處,衣服上的褶皺真實可見。


    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高大,腰間佩長劍,女的俊美,肋下帶短刀。男的把手搭在女的肩上,眼睛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麵部線條柔和,表情溫馨;女的斜倚在男的胸前,神情溫宛,嘴咧著笑得甜甜密密的樣子。


    這兩個真人雪雕,自然就是我跟晏七行,老實說雕得真漂亮,顯然是用了心。我歪著頭看了半天,回頭瞄了晏七行一眼,他望著自己的傑作,嘴角噙著微笑,眼裏大有溫柔之意。


    我低頭微笑,心裏湧起陣陣甜意。


    晏七行還會這個啊……


    一隻手搭到我的肩頭,我斜靠在他胸前,一如雪雕的姿式。


    “喜歡嗎?”他的聲音低沉。


    “什麽時候弄的?”我好奇地問。


    他輕聲笑:“來此之前,一直聽你講家鄉的雪雕冰雕,故此乘你睡覺這三日,雕來送你。”頓了頓,他又問:“喜歡嗎?”


    我飛快地點頭讚歎說:“喜歡!好漂亮……不過要是再雕一頭大雕就好了。”


    “大雕?”晏七行頗覺奇怪,不明白兩人中間夾頭大雕幹什麽?


    “如果再有一頭大雕……。”我眼望著那對漂亮的雪人,心中無限向往。“有大雕的話,你跟我就是標準的一對——神雕俠侶!從此逍遙天地,笑傲江湖,真是隻羨鴛鴦不羨仙。”


    晏七行眼睛一亮,慢悠悠地說:“如此說來,你樂意與我做一對鴛鴦了?”


    “呸!誰跟你做鴛鴦。”我撇撇嘴說。“剛才說錯了,鴛鴦那種鳥兒,水性楊花花心得很,我們,要做就做對彼此忠誠的豺狼得了。”


    晏七行皺起眉頭,緩緩地吟道:“隻羨豺狼不羨仙?”


    我大笑出聲,笑聲在雪花的間隙中傳揚。


    我回房提了短劍,興致勃勃地打算在雪雕身上刻幾個字以茲紀念,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麽豪言壯語,那些粘粘膩膩的諸如“天長地久,海枯石爛”之類的成語早被用爛了,英文詩晏七行又看不懂,冥思苦想了半天,晏七行伸手拿過短劍,在兩個雪雕身上飛快地刻了標準的隸書體字。


    最後一筆寫畢,手一揮,短劍插入雪地,晏七行上前拉起我的手,也不說話,隻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怔怔地望著雪雕上的字,不是華詞美賦堆砌的海誓山盟,古代人表達愛情的語言簡樸直接,但卻熱烈深情得如此令人感動。


    “七哥。”反手握緊晏七行的手,他的手很溫暖,暖意進入心底,匯成江河洶湧。我的眼眶有些熱,有些濕,感覺到心中蠢動的情愫已無法掩飾,隻好難為情地把頭深深埋進他的懷裏,緊緊地擁抱他。同時懊悔著自己為什麽不能象其它女人一樣富有激情,除了真心的擁抱之外,想不出該做什麽來表達愛和感激。


    雪下得更大,卻感覺不到寒冷,美麗飄逸的雪花,輕柔地在我們身邊環繞飛舞,仿佛無邊的祝福,送到我們心上。


    晚上,我們圍坐在火盆旁,那個沒用的吉它此刻派上了用場。輕撥琴弦,唱著最喜歡的英文老歌《longlongago》琴聲輕柔,歌聲低沉……


    tellmethetales


    thattomeweresodear,


    long,longago,


    long,longago;


    singmethesongs


    idelightedtohear,


    long,longago,


    longago.


    ……


    then,toallothers


    mysmileyoupreferred,


    love,whenyouspoke,


    gaveacharmtoeachword,


    stillmyhearttreasures


    thepraisesiheard,


    long,longago,


    longago.


    ……


    我反複地彈唱,晏七行靜靜細聽,火盆裏的火花不停地閃爍,脈脈溫情與火花交織,在歌聲中體驗心靈的交匯。半晌,我的腰被輕輕挽住,微微側頭,晏七行吻上我……


    琴聲停了,歌聲住了。他的唇柔軟而潮濕,如同我們潮濕的心靈。我們細細碎碎地吻著,很久很久。


    “我們成親吧。”他忽然在我耳邊說。


    火光中,我抬頭看他,他的臉居然有些發紅,神情頗為忸怩,但還是“勇敢”地加了一句:“明晚可好?”


    “當然不好。”我眨眨眼愣愣地說:“不如就今晚吧。”


    沒有喜燭沒有典禮沒有賓客沒有祝福,隻是簡單地行了禮,公元前一三四年冬至夜九時十五分,我,二十一世紀前女俠,二十七歲的劉丹,終於嫁給了大漢朝前直指繡衣使者,二十八歲的晏七行。


    那是我有生以來過的最美好最甜蜜的冬夜,因為那一夜,我結婚了……


    新婚第二天一早醒來,望著沉睡中的晏七行猶帶笑意的麵容,不知怎麽想起了那句名言: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是啊,什麽是因,什麽是果?誰知道呢?穿越時空來到兩千年前,有人死了,有人改變了命運,有人改寫了曆史,到最後也許隻不過是為了成全我與他罷了。


    張愛玲說得對,這的確是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不過,我喜歡。


    一咕嚕起身來,決定要象大多數的妻子那樣,親手為自己的丈夫做早飯。


    輕哼著《longago》,腦子裏全是昨夜初人為妻的影像,身體裏還殘留裏因愛而結合的甜蜜,我哼唱著歌曲,完全一副小女人幸福的模樣,輕手輕腳地為心愛的男人預備早餐。


    不知道新婚第二天的妻子們是用什麽樣的心情來服侍自己的丈夫,我的心情直接的形容是——爽!


    大概興奮過頭忘乎所以了,手中的勺子一下掉到地上。彎腰拾起它,可不知怎麽,手一軟,勺子再次掉了。


    我瞪著那隻勺子,遍體生寒。


    這種無力的感覺於我並不陌生,隻是這些日子太幸福了,那件事幾乎被遺忘了。


    蠱毒,並未根除。


    那小子到底還是不肯放過我,他若放過我倒奇怪了。過去幾個月,也許他在等我自己回去,畢竟他以為自己的催眠術已經成功,再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使他沒有動作,現在想必是耐心耗盡了。


    我僵立在原地,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之下跌倒,驚動了晏七行。雖然遲早都要麵對這種狀況,但我希望不要在今天,至少今天不行。


    我不敢動,汗珠子悄悄滴了下來。說不怕是假的,劉城璧那個人就算想想,也都覺得渾身汗毛直豎,如果可以,我寧肯對著一條毒蛇也不想再見他。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自己快變僵屍了,房間裏響起晏七行起身的聲音。我一驚,下意識地挪動一下身體,咦?沒什麽感覺嘛。沒有無力的感覺,沒有虛弱的感覺。再試試手,靈活有力,剛才那種情形……


    是做夢吧?還是偶然?


    我狐疑地盯著自己的手,再動動五根手指,沒有異常。


    “丹?”晏七行出現在門邊,望著我的眼神有絲不安。


    “噢,不小心把勺子掉了。”我笑著安撫他。“還早呢,幹嗎不多睡會兒?”


    晏七行走過來幫我拾起勺子,輕輕抱我一下說:“你去睡,我來。”


    “已經好了。”我笑意盈盈。


    早餐準備得很豐盛,但沒人將心思放在它上麵,我跟晏七行都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那種情形沒再出現。


    “我們去狩獵。”


    收拾停當,晏七行提出建議,我欣然響應。


    天氣好得出奇,我跟晏七行一人套件獸皮衣,手持那種三叉兒獵叉,在雪地上追逐著一隻兔子。小兔子機靈的很,遭遇危險時逃竄的速度驚人。我與晏七行誌不在兔,你追我逐嘻嘻哈哈,完全不顧小兔子的感受,它越是驚惶失措,我們越是玩得開心。


    這也是人類的劣根性吧,禽獸追逐獵物是為生存,而人類打獵是休閑運動。打獵的對象也不隻是動物,更多時候是自己的同類。


    仇恨,是自相殘殺的動力吧,好象劉城璧之於我。動物為什麽沒有仇恨這種意識?是不是因為沒有仇恨意識,於是隻能處於被殘殺的地位?


    一念及此停住腳步,頓時失了興趣,許多人、許多事刹時湧上心頭。兔子立刻抓住機會,從我腳邊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世上有一種人是不配得到快樂的,因為他們太喜歡自己掃自己的興。


    晏七行走來納悶地問:“為何不捉住它?”


    我笑一下,四仰八叉地躺到雪地上,印下個大大的人形,站起來大聲叫道:“我不喜歡吃兔肉。”


    晏七行恍然,在我身邊坐下,突然想起什麽說:“記得那日你並未……”


    “今天不喜歡。”我強辯道,一把將他推倒,隨即撲上去,兩人在雪地裏滾作一團,糾結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男人和女人歡快的笑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回蕩。


    世上有一種人是應該得到快樂的,因為他們太少有機會給自己快樂。


    可是,這偷來的快樂,究竟還能快樂多久?


    “在想什麽?”他問我。


    “人類的仇恨。”


    我們牽著手在雪裏漫步。


    “劉城璧想殺我,因為我是他的殺父仇人。”我歎了口氣,來漢朝最大的遺憾是破了殺戒。“依你們古代人的觀念,這樣的仇恨會怎麽來了結?”


    晏七行怔了半晌,緩緩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再度歎息,苦笑道:“是啊,中國人就是這樣,有仇必報,有恩必還,恩恩怨怨糾纏不清,甚至可以延續到子孫後代,弄個什麽父債子償的道理出來。唉,真是倒黴。老實說我並沒有親手殺劉子駒,報仇也不應該找到我頭上,有種他直接去找劉徹……不對,也找不著人家劉徹頭上,要算起來,那得找劉徹他爹算這筆帳。切,可要再嚴格算起來,那也不是景帝的責任,誰叫你劉濞造反來著,你反人家,人家不殺你還留著你?敗了死了,就算了,贏得起輸得起那叫大丈夫。找個地兒隱姓埋名安身立命得了,幹嗎還連累子孫後代呀,一代一代地報仇報仇,找不上人家爹就找兒子,弄得動不動就血流成河,大家一起沒安生日子過,劉徹冤不冤,我冤不冤?”


    晏七行沉默著不說話。


    “不過最慘的還是承擔複仇使命的那一個。”我悶悶地說。


    “為什麽?”晏七行訝然一掀眉。


    “沒有經曆過事件,甚至沒有見過仇人的臉,卻從小被灌輸著複仇的思想,活在仇恨中並且注定一生都為複仇而活著。”我想起劉城璧奇怪的心理,心情越發沉重。“仇恨象一條毒蛇,死死地咬住他,毒液進入他的身體,吞噬他的生命,他的心靈也得不著自由。喜歡的不能去喜歡,放棄的不能去放棄,想得到的也得不到,既體會不到快樂,也品嚐不到幸福。對於別人每一天都有新的希望,對於他每一天都在重複著舊的痛苦,也許終其一生都要這樣渡過,你說他是不是很慘很可憐。”


    晏七行悶聲說:“他朝若是複仇成功,便會解脫了。”


    “不會解脫,永遠不會解脫。”我冷笑。“從此他會陷入一個仇恨的惡性循環裏,他算計人,人也算計他;他恨人,人也恨他;他殺人,人也殺他,生生世世,永遠不得安寧。所以……現在想想真是對的,人類需要饒恕。”


    我也需要饒恕,被我所殺的那些人,我需要他們的饒恕;想殺我的人,我需要饒恕他們。


    “饒恕?”晏七行輕聲重複著這兩個字。“饒恕仇人?”


    “不是,是饒恕自己。不過饒恕自己的唯一方法是饒恕仇人。隻有饒恕別人,才能釋放自己脫離仇恨所帶來的苦毒和傷痛。”回眸望著他嫣然一笑說:“好象我們現在這樣,快樂輕鬆地生活,不是很好嗎?”


    晏七行不答,恍若深思,目光深邃如潭水,平靜卻看不透其中的內容。


    “在想什麽?”我上前抱著他,他抱著我,皚皚白雪中,天地隻剩我們兩個。


    晏七行淡淡一笑,笑容裏閃過憂傷。他在憂傷什麽?


    親親我的臉頰,他說:“我一生辛苦,奔波無定,從未享過如此安樂。必是上天憐我孤寂,將你從千年前送來,以慰我心。隻是我擔心,上天既能將你送來,不知何時又會將你送走。我已習慣有你相伴,有朝一日你若忽然離去,此後漫漫歲月,我該如何渡過?”


    我嘻嘻而笑說:“真是杞人憂天,就算和田玉再出現,我也沒打算回去過。何況我們不是有約定嗎?”


    “約定?什麽約定?”


    我笑得更燦爛,說:“忘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契闊意即離合,成說意指立下約定,此句出《自詩經“邶風“擊鼓》意思是不管生死離合,與你立下誓言,緊緊握著彼此的手,相依相偎到老)


    我們無法預知愛情的結局,也無法命定生死離合,我們能掌握的,隻是自己的手,隔著兩千年的歲月長河,隔著不同時空的漫長距離,兩隻手能夠緊緊握到一起,那麽,還有什麽能分開我們呢?雖然快樂之中微微有些惶恐,笑容底下有隱約的淚痕,但是執手之約畢竟已經定了。


    誰能向誰承諾什麽呢?誰有那樣的決心和意誌去承擔承諾的結果呢?“永遠”兩個字是不可以輕許的,可一旦許諾了,就是一生一世。


    “如果有一天,我們被迫分離,你該如何?”他靜靜地問。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我會等你,也會找你,直到等到、找到為止。”


    “如果你找到後,見我麵目全非,我不再是我,那又會如何?”


    “我,會靜靜地守著你,直到你成為你。”


    “如果,我永遠不能再成為我,你會怎樣?”


    “那我就變成另一個我,來配另一個你。”


    他問的問題有多傻,我的回答就有多傻,順便再贈送他一枚傻笑。


    晏七行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塞到我手上,是那枚胡楊木環,隻是上麵多了些東西,我定睛看,正是刻在雪雕上的那些傻兮兮的文字。


    手撫文字的痕跡,我正感動著呢,他又從袖子拿出短刀,將自己左手中指割破。眼見著流出鮮紅的血來,我呆住了,不知道他這麽做是什麽意思,正想大聲喝斥,他卻一把將我的右手拿過來,不由分說將中指割破,接著,兩隻流著血的中指緊緊密合在一起,他的血我的血,融合在一處。


    “我們以血為誓,正式約定。”晏七行神情極其嚴肅。“今後不論生死離合、或時易勢移、或日月逆轉直至天地改換,你我執手偕老,永不相負。”


    過去隻是聽傳說,現在親眼見到了,古人的誓約真的是要見血的。我微張著口不敢呼痛,隻能很肯定很肯定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是我活到這麽大以來最幸福的時光,我們如同平凡的夫妻一樣,打獵、砍柴、賺錢,為著一日三餐忙碌。閑下來時聊天、嬉鬧、彈琴、唱歌……晏七行很聰明,硬是把那首《longago》的歌詞記了下來,我唱時,他也跟著唱,於是那遠離塵囂的小屋裏,就常常傳出一男一女“深情的”對唱的歌聲。也許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們再唱起這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歌,執手之約已經完成,我們會微笑著說,我們實現了與子偕老的誓言。


    我想到死那天,我也不會忘記那段日子,雖然總有不詳的預感縈繞心頭,但我們是那樣的相愛那樣的快樂,以至於所有的陰雲都無法停留太久。


    偶爾也會想起蕭劍,卻再也沒有內疚和憂傷,有的隻是釋然和祝福。


    ——這個自己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人,原來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被悄然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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