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李白詩雲“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說的就是孔子入楚求仕反被嘲笑:楚國德衰,救無可救,你來做甚?


    來,來亡你的國。


    頓弱懷此心從齊國繞道,將冰蠶薦給楚國樂尹。


    “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夫以遠思慮而禦勇士,吾恐楚之圖秦也。”


    秦昭王三十年前的感歎至今適用,就算被迫遷都壽春,楚人依然重利劍而遠倡優。


    楚歌多為哀時政,楚舞盡是告天神,歌舞的作用是祈求百戰百勝風調雨順。


    冰蠶失望,不怪中原稱楚為南蠻,群巫起舞娛鬼邀神,他們還不會欣賞獨舞的美。


    “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樹猶如此,何況於人?”


    這句勸為頓弱賺了一巴掌,卻也為樂尹留住了天資卓絕的舞姬。


    公子負芻尋人為《鳳歌》配舞,就是當年楚狂人笑孔丘那一曲。


    樂府上下沒人敢答應,因為這首歌的重點是當政者德衰以及從政者將殆。


    冰蠶接下,條件是改詞,不改詞就是找死,又不傻怎能白送人頭?


    負芻很看重,便允她改來看看,不行另說。


    頓弱喜憂參半:“你終究是鳳凰,隻是第一道關不好過。”


    冰蠶扔過詞絹:“那你幫我過!”


    頓弱神色複雜地笑,笑完開始斟酌字句。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凰兮,凰兮!何政之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鳳兮往複返,凰兮歸去來


    移花接木狗尾續貂,諷政之詞平添鳳凰歸來振我邦國之意。


    負芻甚為滿意,上下疏通關係,在秋祀盛典安排冰蠶一舞。


    楚公子並不在意伶人死活,可頓弱在意,他知道冰蠶已經卷入權鬥漩渦。


    “刀尖起舞,可想好了?”


    “刀山火海,人在舞在。”


    冰蠶不服輸,我在趙能習趙舞,入楚也能編楚舞!


    這支舞,不為負芻,也不為楚人,更不為楚王,就為自己爭口氣。


    楚國以鳳凰為圖騰,奉火神祝融為祖先。


    楚人有鳳凰戰龍的傳說,“德衰政殆”的禍首正好具化為興風作浪的惡龍。


    如此,凰以火為兵,龍以水為劍,溯及上古就是火神祝融與水神共工的奪天之戰。


    冰蠶靈機一動,遂將曲調重編,楚樂的編鍾笙瑟訴情,秦樂的瓦缶皮鼓造勢。


    於是,憤世嫉俗的狂人歌改頭換麵變作了邪不勝正的古戰曲。


    曲配詞,舞踏歌。


    前奏琴瑟和鳴,男獵女織,刀耕火種。


    忽而秦鼓雷動,水神共工以水乘木,東伐火神祝融,惡水摧毀家園。


    共工命應龍出擊,祝融令鳳凰迎戰,鳳凰不慎而敗,一歎“德之衰”。


    應龍乘勝追擊,鳳凰懼而不敵,二戰铩羽逃歸蒼梧,再歎“政之殆”。


    祝融擊石淬火,鳳凰焚身問天,天帝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曲至“鳳兮往複返”,鳳凰浴火歸戰,殺應龍、覆木舟、遏巨浪,大敗共工。


    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鳳凰翼撐天柱,尾懸四維,歌曰“凰兮歸去來”。


    詞盡餘音,天地歸於無恙,火鳳靜化凰圖。


    曲終舞罷,上至王公下至黎民,俱都驚歎流涕。


    庶民看遠古傳說,存於腦海的祖先故事現於眼前,一時驚喜雀躍。


    貴族看國運沉浮,秦欺楚,楚一敗失鄢,二敗棄陳,何時卷土重來三戰揚眉?


    至於公子將相,他們更在意鳳凰是誰。


    楚王重病無嗣,王兄負芻和王弟猶,究竟誰才是重振楚國的鳳凰?


    有心人自心中有數,無心人看鳳凰來儀,是非對錯與歌女舞姬無涉。


    無奈有心人一心煽風點火,歌舞落幕好戲開場。


    代重病楚王祭天的是王弟公子猶,真正行權的卻是王舅——令尹李園。


    楚令尹如同中原相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乃至王不問政,令尹決事。


    李園大笑:“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凰舞九天,家國承平!賞!”


    三閭大夫南公離席:“敢問令尹,何謂承平?”


    “物阜民安,無災無戰,是謂承平。”


    “苟延殘喘,抱薪趨火,所謂承平?”


    “南公說笑!什麽抱薪趨火?隻怕引火燒身。年事高還是莫貪酒,免說醉話。”


    周有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李園身為令尹尚且隻能是侯,而南公是公爵。


    德高望重的必要條件是能活,活到同輩死完,小輩死絕,誰也不能跟你比輩分。


    南公今年八十,熬過楚頃襄王、楚考烈王兩朝六十一年,不知能否再熬死一位楚王。


    “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混濁我獨清。”


    鶴形鬆姿的老人誦著前任三閭大夫的辭,走上祭台叩問蒼天。


    “先祖,睜開眼看看子孫吧!懷王客死秦國,他們忘了!秦人燒我國都,他們忘了!秦人毀我祖廟,他們忘了!他們忘了楚國的屈辱!他們用歌舞********!他們忘了自己是楚人!全都忘了!我還沒死他們都忘了,我死了還有誰能想起?”


    公子負芻響應:“楚人沒忘,也不敢忘!”


    昭、屈、景三姓貴族高呼:“楚人沒忘,楚人不敢忘!”


    百姓感念鳳凰戰退應龍的樂舞,千人一口:“楚人沒忘,楚人不敢忘!”


    南公再問:“既不忘國殤,何日雪國恥?”


    “國強之日,雪恥之時。”


    “何日國強?”


    負芻無言以對,他隻是先王庶出的孽子,無權無實。


    他看向令尹李園,眾人的目光也一齊投向王座兩側。


    楚人忽然想起,令尹和太後都不是楚國人,他們本沒有楚人的國仇家恨。


    幾千雙目光讓李園不得不回應:“雪恥必先圖存,路漫漫其修遠兮。”


    “一步也不肯走,路當然漫漫無盡!”


    將軍項燕有怨:楚不救韓,韓已亡;楚不救趙,趙必亡;他日秦國加兵,誰來救楚?!


    “楚若救趙,秦必伐楚,那才是自取滅亡。”


    “楚不救趙,秦就不伐楚了嗎?!”


    項燕問住了李園,李園對秦楚恩仇沒有深刻體會,他甚至覺得秦王對楚國很友好。


    友好的原因是親侄女嫁給了秦王,夫妻和睦,逢年過節請禮問安盡孝都不落。


    秦國王後歸國省親,舅舅回答不了的問題,她代為回話。


    “楚不欺秦,秦不伐楚。”


    “恕臣鬥膽,請問公主之心,在秦還是在楚?”


    “在楚也在秦。”


    “秦勝於楚,還是楚勝於秦?”


    “當然是……楚為生母,無楚便無我。”


    “心在楚,卻為何替秦人誆騙同胞?”


    “放肆!”


    羋媯嫁入秦宮時隻有十三歲,少女成長的年歲裏,有兩個人至關重要。


    華陽太後教了她果決幹練,丈夫則教會她如何發威才能罵得人沒法回嘴。


    “什麽東西也敢血口噴人?!”


    “你們失了郢,把華陽祖母送到秦國,三十年裏楚國合縱攻秦,秦可曾主動伐楚?”


    “華陽太後勢衰,秦國興兵,你們又把我送到秦國,這幾年秦國可曾動過楚國一寸土地?”


    “秦楚無戰,這是華陽太後遺言。我們拚死替你們爭命,憑你也配指指點點?!”


    項燕被罵懵,他就算有一百個理由反駁,說出來也是老大爺欺負小姑娘。


    李園趁機圓場:“楚國今日和平來之不易,若無實力一戰破敵,萬不可輕舉妄動。複仇雪恥一事,還待從長計議。”


    項燕與負芻深知從長計議就是再無可議,齊聲道:“令尹三思!”


    “我本是趙國人,我救趙之心比你們更甚。身為楚國令尹,我不能拿楚人的血去救我的母國,那才是真的對不起楚國!”


    這話也不假,五國合兵攻秦都能大敗,以楚國目前國力,跟秦國鬧翻是自討苦吃。


    南公不肯饒,質問:“坐視一半國土淪陷,向秦國搖尾乞憐,這就是對得起楚國?”


    李園覺得他們胡攪蠻纏:國土是你們祖上丟的,與我何幹,替你們爭取十年和平有錯?


    楚人理解他也很難:你靠著妹妹和侄兒掌權,根本不替楚國打算,隻求富你李家資產!


    上層的硝煙彌漫成李氏門客和三姓家臣的對罵,各有理據是非難辨。


    “人言不明,何不問天?!”


    占卜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因為巫者傳達的是天意。


    然而祈天也並不是個好方法,因為巫祝是人。


    玉器列,五音起,祭舞動,國之存亡應問楚國最高天神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


    東皇太一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


    繆鏘鳴兮琳琅


    舞畢萬籟俱靜,眾人凝神屏息等待南公神思歸來。


    南公神魂遊入天,向東皇太一進獻供奉,帶回太一對楚民的神示。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祭天台下一片沸騰,昭、屈、景三戶子弟將這八個字喊到破天。


    觀祭台上羋媯心驚,她從未細想,夫家之國與母家之國隻能二取其一。


    “亡秦必楚,待時而動。”


    李園補了四個字將群情激奮暫時壓下,他望向侄女不禁一聲長歎。


    羋媯身後有兩個人,武將蒙恬率禁軍護衛,文臣李斯領省親使團。


    蒙恬自幼隨侍秦王,嫪毐之亂後接任郎中令,此次破例將郎中諸事交予蒙毅,專程護衛王後。


    他堂堂秦國上卿,當然容不下“亡秦必楚”四個字。


    好在蒙家人都識大體,祭禮當場忍住怒火,散場就提劍罵了李園一頓。


    “君侯若負秦楚之約,恬與君侯同日而亡!”


    李斯連抱帶拽把蒙恬哄回王後身邊,然後跟李園賠笑道歉。


    “蒙將軍為人剛直,令尹莫要生氣!他這脾性,連我王都沒有辦法……”


    相比於烈虎蒙恬,李斯溫柔可愛得太多,很快就與李園推心置腹。


    “李斯有兩難,君侯亦有兩難,不知我之兩難能否解得君之兩難?”


    李斯難在是楚人卻又是秦官,李園難在沒法跟國人交代,也沒膽跟秦國開戰。


    兩人的難處要解,隻有一個辦法:秦楚無戰。


    “楚若救趙,趙之危難不一定解,楚之國命也不一定絕,但君侯之命必然會終!”


    “怎講?”


    “救趙必出兵,出兵必交兵權,君侯不見晉鄙之亡?”


    三十年前秦圍邯鄲,魏信陵君竊符救趙,捶殺主將晉鄙,奪取魏國兵權。


    楚若出兵,誰為將?就算不以項燕為將,也難保兵權不旁落於項氏。


    “楚國無戰事,君侯才可高枕無憂。”


    “可是今天鬧得這麽厲害……”


    “鬧得厲害未必真厲害。五十年前的仇,少年與壯年哪來的感同身受?鬧騰的不過是些老人,還有……”


    李斯忽而緘口,李園笑:“倒不用忌諱,有人惦記著王位呢!”


    李斯也笑:“君侯十年前做得丈夫事,如今可還做得?”


    做得,李園什麽做不得,用幾個人的血換國家太平求之不得。


    十年前將春申君滅門時沒有理由,這次好歹給負芻和項氏一個“謀逆”罪名。


    南公闔然長逝於懷沙之苑,“壽終正寢”。


    項燕率子孫逃回封地項城,公子負芻藏入會稽深山。


    自詡鳳凰的人各奔東西,卻把最無辜那一隻鳳凰遺落在樂府。


    縱使冰蠶申明隻是演一支舞,也無法否認鳳歌的源初。


    負芻本就是借人之口罵李園“德衰政殆”,詞曲歌舞改得麵目全非,心沒法改。


    既在人世就沒法絕塵,才學、智慧、美貌,通通都要讓位於權力。


    在趙國,鶴鳴之舞輸給了家國之殤;到楚國,鳳歌凰舞也敗給了流氓政客。


    想來,師尊將授業之所定名縹緲的本意,是不媚權的藝者縹緲難尋吧。


    為保下這條命,冰蠶也終於做了自己最不齒的那一種人。


    她替頓弱擔下改詞之罪,讓頓弱將凰舞用的一襲朱紗轉贈公子猶。


    “為什麽?”


    “別人都在爭權,隻有他在看舞。”


    公子猶是楚王的同母幼弟,秦國王後的同胞兄長,李園選定的楚國國儲。


    冰蠶因一首鶴賦對他心生好感,接下那一舞驚人的機會與他一見。


    若他是俗人,必不懂舞中玄機,若他不是俗人,當為此生知己。


    公子猶來了,衝破舅父的層層阻攔,不顧母親的重重詰難,替她擋下腥風血雨。


    “那支舞太熱鬧,想來不是你本意。若不嫌棄,前兩句我替你改一改。”


    鳳兮,鳳兮!何懼天綱


    凰兮,凰兮!何怯地常


    觀者三千,唯此一人讀懂,懂那張牙舞爪的洪水猛獸原來是心魔。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上不媚於天子,下不媚於庶人,中不困於禮法,這才是鳳凰真正的醒悟。


    “鳳凰若死,我與鳳凰同歸。”


    公子猶贏了,他敢拿命周全,最終不僅保下冰蠶,還將她帶回王宮。


    可憐的媯兒,她好不容易回來跟三哥敘話,哥哥卻黏著舞姬問宮商。


    “猶哥哥,母後有一張鳳凰琴,為何不要來給這位姑娘看一看?”


    公子猶顛顛跑去問太後索琴,回來時隻見冰蠶氣若遊絲。


    女人撕破臉不需要太多理由,羋媯跟冰蠶,一人一句足夠。


    “披著凰袍跳過一場舞,就當自己是鳳凰了?”


    “不敢,哪有鳳衣加身就能算真鳳凰的?”


    羋媯抬手就是一巴掌,在秦宮敢這麽說話就是找死。


    於是她就用秦宮規矩幫哥哥行點家法,賞了冰蠶十一杖。


    兄妹鬧翻。


    “這是我家!你憑什麽在我家裏放肆?!”


    “這也是我家!悍哥哥重病在床,你就天天跟她廝混在一起?!”


    “我的事,不勞秦國王後掛心。你要作威作福,回你的秦國!”


    回你的秦國?!媯兒回家的最大收獲就是失去了家。


    她登樓俯瞰兒時的家,從日落黃昏到夜半霜濃。


    物是人非,這座宮殿與這片土地,都已經沒有她的位置。


    負芻權欲熏心,悍有賢妻嗬護,猶也有了意中人,他們都不在乎小妹了。


    還好,母親沒變,知道女兒怕寒,親自送來冬衣。


    母親挽著女兒,看著女兒嬌美的容顏不禁回憶起風華正茂的當年。


    “你家阿政他娘啊,可惜你沒見到她的好時候。猶兒喜歡的那姑娘也不錯,可是不能比。她的悟性是天生的,旁人練不來也學不來。還有一位音姐姐,唱起歌來,天啊地啊都沒有了,隻有她的聲音。昨夜做了個夢,夢見她渾身是血來跟我道別,讓我早點抽身。”


    “母後……”


    母親撫著女兒的背:“悍兒生死難定,猶兒又不成器,娘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你——”


    “娘,女兒懂。秦若要滅楚,除非女兒死。”


    “不。若你必須選,選你的丈夫。”


    媯兒怔住,原來,母親也變了。


    不是母親變了,隻是童年時認識的那個人並不是母親的全部。


    這位太後借獻身春申君而問鼎楚國後位,心思深沉不亞於其兄李園。


    她是楚國太後,也是秦國王後之母。


    若秦楚終有一戰,無論誰勝誰亡,她都可以贏。


    “嫁夫從夫,百利而無一害。”


    “可我是楚國公主,怎能如此沒有氣節?!”


    “氣節?傻孩子,你不知道氣節的代價,娘知道。”


    隻有經曆過最深徹的絕望,才懂生存應淩駕一切品格之上。


    楚太後原本也不是貪慕權榮,少女時經曆的那場浩劫吞噬了太多美好。


    三十二年之後,故事重複上演,地點依舊是命懸一線的邯鄲。


    季秋之月,雁來菊華,飛鴻路過盡成腹中餐。


    王宮喋血那夜,秦人沒有破開城門,卻燒了官倉。


    火雨散作滿城花,遇到糧草化作噬天吞地的火龍。


    火龍去後,邯鄲糧絕。


    秋風吹黃了城外黍稷,但那豐收都與這座城池無關。


    日複一日,邯鄲城終由歌舞升平的天國變成惡鬼食人的地獄。


    秦人不再主動發起攻城戰,因為餓死對手不需要損耗己方兵力。


    忌藏匿城中,他見到了地獄的模樣,那是他表兄秦王的童年。


    秦王出生前一年,白起破趙於長平,殺卒四十五萬。


    出生當年,王陵圍邯鄲;第二年,王齮圍邯鄲;第三年,王齕、鄭安平圍邯鄲。


    那時的圍城戰一定比今日更慘烈,那時城中屠戮也一定比現在更為瘋狂。


    滯留邯鄲的秦人成了豬狗牛馬,男人用來祭刀,女人可以犒軍。


    官府與軍中有約束不向婦幼老弱下手,可怒民的刀口不分青紅皂白。


    但凡與秦國有關的商鋪都被洗劫砸毀,秦使姚賈的官署被夷為平地。


    司馬尚被殺、官倉失火兩案合並,結論是:城中有秦國細作。


    於是,官府也開始捉拿秦人。


    建信君郭開,趙遷失勢時迅速轉向趙嘉,獻出大半家資犒軍。


    他是兩朝重臣,趙嘉不好一掌權就趕盡殺絕,還得留著他籠絡人心。


    郭開得以保住相位,他最擅長對富豪敲骨吸髓,主要負責籌措軍糧。


    當然他還是相邦,官府捉拿的秦人也該由他最終處理。


    審問沒有成效,因為幕後黑手是“楚人”,但是這些秦人該怎麽辦?


    經由門客提點,郭開決定大開殺戒,五百秦人,殺掉一半。


    趙王和趙國人你們看,我殺了這麽多秦人,我對秦國恨之入骨!


    秦王和秦國人你們看,我保下一半本該處死的秦人,視秦如天!


    一番慷慨陳詞,數百人頭落地,趙人紛紛搶奪屍體,食肉泄憤。


    吃人的原因,一是恨,二是餓,尤其是不富裕的庶民和閉城前才趕來救國的外客。


    沒有存糧,饑餓正在奪去他們的戰鬥力乃至生命。


    禁苑的禽獸被吃完了,樹皮野草也被啃光了,就連死屍也分食完了。


    為節省糧食,兒女開始扔老人;為換口糧食,貞女開始出賣身體。


    再後來,人死掉,不用考慮怎麽埋,而是該想怎麽煮。


    有人割肉飼子,有人煮兒果腹,有人易子而食,還有人搶奪別家嬰孩續命。


    婦人持幼子且烹且哭,男子啖生母淚下泣血。


    雪姬率人日夜巡城,從砧板上,從火堆裏,從廢井中搶下一條又一條命。


    秋寒深重的夜,忽明忽暗的街,鋒利雪亮的刀,絕望至極的眼。


    屠刀落下,屠夫殞命,門外喧嘩,門戶洞開。


    雪姬以為,這是初見,對忌而言,算是重逢。


    她記不得把自己抱進國獄的侍衛,隻道俠士高義救下孩子一命。


    燭火照亮,雪姬看到了俠士的臉,重重傷疤掩去了俊美的容顏。


    為李牧複仇的人已經殺了韓倉和悼倡後,誓要手刃割喉的殺手。


    見過刺客的人描繪出一張臉,所以滿城豪俠都在按臉索命。


    頓弱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不是玩笑,而是真的想替後生消災。


    雪姬抱過他懷中驚魂未定的小女孩,向他道謝,他輕點頭算是回應。


    小女孩在雪姬懷中恢複神色,問可不可以帶上妹妹一起走。


    答案是不能,因為帶走一具屍體沒有任何意義。


    一張麻布裹著半副殘骸,發上的紅絲帶是亡嬰被人世愛過的唯一證明。


    眼淚落盡,雪姬收拾哀傷與陌生人道別。


    “你不像趙國人。”


    “父親是楚國人。”


    “沒來得及出城?”


    “本想發你們的國難財。”


    “要錢不要命?”


    “現在才知道,國難是人財兩空。”


    “不入地獄,孰知天堂?”


    “珍重。”


    “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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