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琳琅產育後, 夫妻兩個便未同房, 久曠多時,這一夜楊海搬回臥室,見了琳琅, 自是魚水和諧,更有無限恩愛, 也不消細述。


    雲雨初收,楊海摟著她道:“如今你可放心了罷?”


    琳琅抿嘴一笑, 道:“脫了籍, 從了良,自然是大為放心。玉菡已經十五歲了,行商也好, 種地也罷, 總有他自己的章法。我想著,做生意原有風險, 玉菡又是初出茅廬之輩, 我出些錢給他做生意,也免些風險,如何?”


    楊海聽說,笑道:“平攤風險也好。你讓玉菡自己的錢留一半,另一半隨他折騰。賺了固然可喜, 賠了他還有本錢東山再起。”對於蔣玉菡,楊海也是頗敬佩讚歎的。


    琳琅道:“我也如此想。”


    楊海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給他送去?”


    琳琅想了想,道:“橫豎才入冬, 今年他必定不肯出去的,來年開春差不多,在他走之前給他送去便是。”


    楊海點頭讚同,道:“等玉菡攢些錢,有了家業,過幾年,再給他說房媳婦,你便不用再如此操心了。”


    琳琅歎道:“如今他是不敢想的,將來家業大了,又得找個有能為的管家理事,人品還得好,性子也得壓得住人,他心高氣傲,一般人還瞧不上,倒不好找個齊全的。”


    楊海笑道:“你平素認得人那麽多,難道其中便沒有個好的?”


    琳琅眼前一亮,首先便想到了鴛鴦,年紀相貌、品性才德,俱是人尖兒,又和自己交好,且她小小年紀便能壓得住賈母房中眾人,可見手段也不缺。再說,這樣的好女孩兒,不給自家難道便宜別人不成?她也不希望因賈赦一事,鬧得鴛鴦終身不嫁,下場淒涼。


    楊海知她有了主意,便笑道:“睡罷!”


    琳琅有了心思,便不再操心了,隻忖度著該如何開口籌謀。


    目前賈母必定舍不得鴛鴦出去,蔣玉菡這幾年也無心婚事,再過二三年,鴛鴦年紀大了,蔣玉菡家業也起來了,又是正經生意,想必賈母沒有不願意的,除非她想著把鴛鴦給賈璉、寶玉等人。但素日她知道賈母,王夫人有孕時她都沒給賈政丫頭,鳳姐多年無子,房裏隻有一個平兒,賈母也沒想過給,以後便更不可能給了。


    隻是這件事不過在心裏想一想罷了,倘若蔣玉菡和鴛鴦無意,她也不能強行牽線。


    如此一夜,次日早起,楊海往營裏去後,琳琅取了三百兩金子封好,喂過虎哥兒,收拾妥當,請楊奶奶看著,便搬出繡架,繃上繡布,又拿出針筐和各色繡花針、絲線、絨線。對於萬佛圖,她已打了數月腹稿,今日開始起針。


    楊奶奶會意,一麵輕輕拍著虎哥兒,一麵道:“你坐在炕上繡,仔細下麵冷。”


    琳琅笑道:“屋裏燒著炭,不冷。”話雖如此,仍舊移了炕桌,將繡架置於炕上。


    想起她要為皇太後繡萬佛圖,楊奶奶心裏既喜且憂,喜的是她竟有這份本事,憂的是這件繡圖進上,若覺得好了,以後還不得源源不絕地叫她來繡,哪裏還有工夫顧家?


    琳琅抬頭看到楊奶奶的神色,怔了怔,轉眼便揣測出三分,微微一笑,慢慢地穿針引線,道:“這幅萬佛圖,沒個三年兩載是繡不出來的。”


    楊奶奶大驚,問道:“怎麽這麽說?”


    琳琅笑道:“咱們居家過日子,又要帶孩子,又要做衣裳活計,人情往來應酬,哪樣不費功夫?誰還為這麽個勞什子不管不顧?橫豎那幅富春山居圖我整整繡了七年呢,剛開始繡的時候我還在榮國府裏當差,後來出來了又開始繡嫁妝,正經繡富春山居圖的時間並不多,這幅三年兩載大約差不多罷,冬日閑了就繡一繡,忙了就擱著。”


    楊奶奶聽了,暗暗叫好,隨即斂容低聲,悄悄地道:“好孩子,咱們心裏明白,可不能在外頭說,對外頭就說天天繡呢!”


    一語未了,聽見通報說道:“陳安人來了。”


    楊奶奶忙住了嘴,琳琅剛放下針,簾櫳打起,陳安人已經走進來了,手裏拿著上回從琳琅這裏借走的花樣子,身後跟著兩個小丫頭,俱是楊奶奶和琳琅沒見過的,想是新買的。


    楊奶奶和琳琅起身讓座,陳安人忙稱不敢,見到炕上的繡架,詫異道:“這是做什麽?”


    琳琅道:“天冷,不想出門,在家裏繡兩針。”


    因繡架上繃的是一塊素絹,並沒有描下花樣子,陳安人不知道琳琅想繡什麽,況且皇太後讓琳琅繡萬佛圖的事兒,不過就那麽幾家知道,他們自然不會宣揚出來,畢竟琳琅還是朝廷敕命。陳安人看了一眼,便笑道:“虧你針線怎麽做得那樣好,花樣子也多得很。”


    楊奶奶早抱著虎哥兒去裏間了,琳琅問她何事。


    陳安人坐在她繡架對麵,口內笑道:“後兒我娘家妹妹出門子,我一會子就得回去料理些事務,特來借你那隻攢珠累絲金鳳略戴兩日。”


    琳琅聞聽,暗暗納罕,在營裏諸位敕命中,陳安人出身最好,乃是一名大財主的千金,娘家有良田百頃,陪嫁十傾,平素遍身綾羅,滿頭珠翠,雖然比不上北靜王府、榮國府兩處,也都是不差的東西,家裏丫頭下人十來戶,眼前又新買了兩個丫頭,如何就需要借首飾?


    她心裏雖是種種疑惑,麵上卻不露分毫,含笑道:“你這麽個大財主,富貴閑妝怕有一箱子,偏如此行事,叫我都不知道是借還是不借。”


    陳安人道:“你那金鳳比我的精巧,平素難得。”


    琳琅了然,遂起身下炕,開了箱子,半日後,果然取出一隻匣子來。


    陳安人打開,正是那隻曾在琳琅頭上見過的攢珠累絲金鳳,金絲奇巧,密密累就,極盡精致,那金鳳凰打造得活靈活現,十分輕薄,珠子都是蓮子大小,渾圓光潤,這樣的首飾,自己娘家怕都找不出一件來,縱是有也舍不得給自己做陪嫁。


    陳安人合上匣子遞給小丫頭捧著,笑道:“如此多謝了,等我回來,便還你。”


    琳琅淡淡一笑,道:“不急。”


    陳安人方笑著去了。


    楊奶奶從裏間走出來,歎道:“成日家如此,何時是個頭兒?”


    琳琅扶著她坐下,又沏了一碗茶,方坐回原處,笑道:“不過是幾件衣裳首飾,借出去,也還回來。許是覺得如此出去體麵罷。”


    楊奶奶卻道:“你當我不知你的性子?借出去的衣裳,何曾再穿過?便是那幾件首飾,別人戴過了,你收回來也是放著,並沒有再戴過。我隻不懂,他們家哪一家都不差,衣裳首飾丫頭也不是沒有,偏弄這麽些虛名兒虛排場做什麽!”


    琳琅笑道:“人各有誌。”


    話雖如此,琳琅心裏卻不如此想,一般來說,別人借過自己的衣裳首飾還回來後自己立即穿戴出去,很不給借東西的人體麵,似乎在向別人昭示著他們窮得需要借衣裳穿,借首飾戴,因此短時間內琳琅是不會穿戴出門的,下山出門應酬倒不必避諱。


    隻是楊奶奶原居於山下,鄉村家貧,借衣裳是常事,誰都不會在意這個,楊奶奶也不懂這其中的細微處,自己若要詳細解釋清楚,又好像抬高了自己顯得楊奶奶無知似的,不是她素日為人,遂轉換話題道:“今兒天陰陰的,怕要下雪,山裏又冷,我箱子底還壓著一塊鴉青羽緞,防風防雪最好,一會子拿出來,我給奶奶做件褂子穿。”


    楊奶奶笑道:“還給做什麽?自打你進門,我一年四季的衣裳,件件都是好的,出來進去,誰不羨慕?我又能穿幾年?沒的可惜了。你說的那緞子既然這樣好,給大海做衣裳,他天天練兵,又去山裏,哪有功夫打傘。”


    琳琅笑道:“我給他做了件石青羽紗的,今兒他就穿上了。”


    楊奶奶咋舌不已,問道:“這羽緞羽紗,又是什麽緞子?那紗,豈不是薄了?”


    琳琅忙解釋道:“是暹羅國、荷蘭國諸海外國家的貢品,用百鳥彰停衩苄┑氖怯鴝校柘傅慕杏鶘矗涫底怨乓嶽矗勖且燦校皇欽饈峭夤模憬鴯罅恕!


    楊奶奶道:“好金貴東西,你哪裏弄的?”


    琳琅道:“雖說進貢不過一二匹,實則下麵進貢的時候打點上下,也多以貢品相贈,散出去做禮物的比貢品還多呢,貢品取的是物以稀為貴。況且閩廣一帶常有來往洋商,他們也有帶來賣的,東西是一樣的,隻是沒有貢品的名兒。從前二太太的娘家,便管這些,好東西能少了?平素給了我幾匹尺頭,其中便有各色羽緞羽紗,不多,一樣夠做一件衣裳。”


    楊奶奶念佛道:“再難想象他們都是怎樣的富貴。”


    琳琅笑道:“平素也是家常衣裳,誰還穿金戴銀,左手拿琉璃,右手拿元寶呢?”


    說得楊奶奶也笑了。


    晌午時分,楊海並沒有回來,楊奶奶用牛肉老湯煮了兩碗麵,又切了一點子牛肉,就著家裏醃的醬菜,兩人將就著混過去了,下人們自行吃飯。


    飯後不久,便落了幾點雪花,疏疏密密,紛紛揚揚。


    琳琅因抱著虎哥兒,隔著窗子道:“苗青家的,把各色風幹的兔子麅子獐子野雞野鴨野豬肉野鹿肉都拿出來在廚房外屋簷下掛著吹一吹凍一凍再收起來。”因楊海打獵功夫極高,還沒入冬,便打了許多獵物,一時吃不完,都風幹了放著,一個冬天都不缺油水了。


    苗青家的幹脆利落地答應了一聲,果然和苗青、毛大兩口子將風幹的肉拿出來掛上。


    傍晚時,那雪越發下得大了,竟瞧不見人影,唯有一排排野味迎風搖擺。


    楊奶奶見了,不禁愁上眉頭,道:“這還是入冬第一場雪就這麽大,等進了臘月,豈不是更大?別凍壞了莊稼!”


    琳琅亦覺得這雪下得比往日深冬還要大些,不過半日工夫,地上已積了半尺厚。


    琳琅也無心做針線,遂收起來,擔心得道:“雪下得這麽大,大哥怎麽還不回來?雖說常冒著風雪進山,可到底這雪太大了,天黑了,如何看得清路?”


    楊海直至夜深才回來,幸而今日穿著羽紗衣裳,並未濕透,但鞋子卻都濕透了,沾滿泥濘雪水。


    琳琅唬了一跳,忙披衣下炕,道:“怎麽今天回來得這樣晚?吃飯了不曾?”一麵說,一麵讓他脫了衣裳,就著火盆子烤了一會子,去了寒氣,才把一直烘著的衣裳拿給給他換。


    楊海披上一件貂頦滿襟的暖襖,道:“隻晌午我帶了幾塊你做的牛肉,晚上還沒吃。今天雪太大,山路不好走,有個兄弟陷下去了,當場便摔折了腿,背回來送他家去又叫大夫看了收拾好,我才回來。這接連幾日,不能進山。”


    琳琅聽了,道:“你先歇著,我下碗麵給你吃。”


    楊海忙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琳琅一麵換衣裳,裹著灰鼠披風,一麵回頭道:“不用,你看著虎哥兒,我去去就來,爐子上的牛肉湯一直燉著呢,也不費功夫。”


    少時,琳琅果然端著一大碗麵來,乳白的牛肉湯,紅豔豔的牛肉,飄著一簇芫荽,三色相間分外好看,還有一碟子五香大頭菜,聞到香味,楊海頓覺腹鳴如鼓,不禁說道:“這樣的天,喝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湯,比什麽燕窩湯珍珠湯八寶湯都好。”


    琳琅將麵放在桌上,嗔道:“快吃罷,餓了一天,一碗湯還堵不住你的話?”


    楊海嘻嘻一笑,風卷殘雲一般,喝湯吃麵。


    琳琅道:“你慢些,不夠,還有呢!”


    楊海吃完,不過半飽,起身又去廚房端了一碗回來吃盡,才罷了。


    待他收拾妥當,洗漱上炕,琳琅才向楊海問道:“你說哪個兄弟摔折了腿?明兒個我拿些東西叫人去看看。”


    楊海道:“是孫千總。今兒陳安人回娘家,不用管著他了,高興過了頭,一腳踩空。”


    琳琅聞聽不禁撲哧一笑,道:“也忒晦氣了些,山裏你們是風雪無阻常走的,孫千總走的次數比你還多呢,居然還能踩空,這下子在兄弟跟前麵子都沒了。陳安人回娘家,沒人管家理事,他有什麽歡喜的?”


    楊海笑道:“孫千總嫌陳安人管得嚴,連出門喝酒都不能。”


    琳琅瞅著他,哼了一聲,道:“你這是嫌我管你呢?”


    琳琅不喜吃酒,偶爾小酌暖身驅寒也還罷了,卻不喜楊海吃得大醉,故而楊海出門應酬時常囑咐他少吃些酒,每每回來也必定熬一碗醒酒湯給他吃,或是噙著醒酒石。


    楊海見她輕嗔薄怒,在燈光下端的嬌俏動人,遂摟著她笑道:“別人想有人管也不能,我又豈能身在福中不知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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