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琳琅臨出門之前, 也有一節緣故。


    因楊奶奶從琳琅嘴裏知道了來龍去脈, 禁不住說道:“原說榮國府也是慈善人家,誰承想,竟還有這樣為非作歹的事兒!趙家大奶奶說得不錯, 你遠著她些。”


    楊奶奶常聽琳琅說起榮國府各人品性手段,頗敬佩鳳姐的心計手段, 不讓須眉男兒,竟是脂粉隊裏的英雄, 世上別說女子少有人及, 便是男子,怕也百不及一,可這為了錢竟弄出人命, 便是再有本事, 楊奶奶心裏也不喜了。


    琳琅卻笑道:“什麽近,什麽遠, 隻要守得住心, 遠近都影響不到什麽。況且榮國府素日待我如何,奶奶皆有所見,我又豈能避而遠之?若果然如此,連我也看輕了自己。”


    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


    鳳姐為人, 可見一斑。


    愛她的殺伐決斷,恨她的心狠手辣。


    琳琅不是沒有提醒過鳳姐,警示過鳳姐, 可惜鳳姐仍舊一意孤行,竟不信所謂因果報應。叫她如何去提醒王夫人呢?告鳳姐草菅人命,放印子錢?丫頭和侄女,孰輕孰重?王夫人自然偏向後者。元妃省親在即,誰又肯信她胡言亂語?眼見榮國府抄家滅族不過三五年間的事情,她是無計可施,榮國府之禍,因聖人之意,已非人力可扭轉,而是一種必然的悲劇。


    為今之計,隻能為其安排一條退步抽身之路,免得賈寶玉一幹人落得雪夜圍破氈寒冬噎酸齏的下場,或可在中間謀劃一二,減免些許罪過,餘者她怕也做不到什麽了。


    楊奶奶聽了,點頭感歎道:“倒是我愚鈍了。你說的是,這人生在世,說什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都未必,隻要自己存著善心善意,便是跟了個山賊頭子,也能做好事兒,倘若這心不善,縱是跟了大善人也未必就能積德行善。”


    琳琅笑著點頭,她正是此意。


    楊奶奶想了一會子,道:“你去拜見蘇守備太太,這很好,隻是帶上虎頭罷!”


    琳琅不解,問道:“這是什麽緣故,帶虎哥兒去做什麽?倒像是單為見麵的表禮去了。”


    楊奶奶笑道:“傻子,你帶著虎頭,便是蘇守備太太惱了榮國府,移恨於你,看在小孩子家家的份上,也不會對你使臉色,你素日最是個聰穎伶俐的,怎麽今兒個倒要我提醒?”


    琳琅道:“我瞧蘇妹子知書達理,想來蘇太太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楊奶奶歎道:“傻孩子,你知道什麽?喪子之痛哪裏忍得?那真是生生地剜去了心頭的肉!蘇太太不知多恨榮國府,偏你又是榮國府裏出來的,去拜見她,她豈不多心?帶上虎頭,便能緩和好些,也算是防患於未然罷!”


    琳琅聞言道:“隻是我怕帶著虎哥兒,揭了蘇守備太太的傷心事。”


    楊奶奶低頭想了想,道:“也未必。咱們虎頭這樣好,怕是見了愛都愛不過來呢!”


    琳琅無奈,心中也自忐忑,怕蘇守備太太移恨自己,隻得命翠兒和秋菊拿著拜禮,自己抱著虎哥兒往蘇守備家裏走去。


    西山大營這一帶的房舍分給將士,也有規定,有品級的兵士,品級越高,房舍越多,七品以上幾乎都住在一片地方,周圍方是無品級兵士家眷,或是八品九品兵士家眷。


    蘇守備家離楊家並不甚遠,琳琅步行一頓飯功夫,便即到了。


    因蘇守備掌管營務糧餉,雖在長安節度使雲光處失寵,但在此處卻並沒有人敢小覷他,人來人往,一幹兵士並家眷都來拜見,其宅頗為熱鬧。


    莫夫人好容易才送走一幹女眷,便聽有人通報道:“楊千總家的蔣安人來拜見太太。”


    聞言,莫夫人一怔,忙命快請,又親自迎出去。她來了山上幾日,自然也將山上諸事打聽得差不多了,素知楊海乃是營中第一神兵,力大無窮,可拔山扛鼎,其家和睦,其妻溫柔和順,深明禮義,行事處處體貼,□□周全,在山上人緣極好。


    況且,莫夫人已經接到了女兒傳遞來的消息,雖對琳琅出身榮國府有些不喜,但見到琳琅形容出眾,又帶著孩子,臉上的怒色便消減了三分,不禁暗暗讚歎,果然名不虛傳。


    想到罪魁禍首淨虛老賊尼已經獲罪,其中多虧琳琅提醒,剩下的七分怒色又減了四分。


    琳琅亦在心中度其容貌舉止,隻見莫夫人不到四十歲的年紀,鬢邊卻已經微見銀絲,雖然禮數不缺,但麵如槁木,目若死水,一襲雪青繡白蘭的對襟褙子,配著一條銀灰馬麵裙,十分清雅,卻越發襯得她骨瘦如柴。


    看罷,琳琅忙將虎哥兒給秋菊抱著,自己上前拜見。


    莫夫人一把扶起她,拉著她的手,笑道:“楊千總的夫人,果然是好齊整標致模樣,讓我見了就愛得不得了。快進來,雖已是春天了,還有些倒春寒,外頭冷得很,仔細凍著你家哥兒。”說著一雙眼睛卻看向虎哥兒,抬頭時,眼裏已經閃爍著點點淚光。


    琳琅複又抱過虎哥兒,恭敬地道:“我家虎哥兒向太太請安問好了。”


    虎哥兒素來乖巧,不哭不鬧,小臉兒對著莫夫人笑。


    莫夫人見了,越發愛得不行,僅剩的三分怒色已經飛快地消失不見,伸手道:“你家哥兒長得真好,讓我抱抱可使得?”


    琳琅笑道:“自然使得。太太垂青,是他的福分。”


    說著,上前將虎哥兒遞到她懷裏,自己站在一旁看著。


    莫夫人一麵走進屋,一麵小心翼翼地抱著虎哥兒,一臉慈愛,及至到了屋裏,分賓主坐下,眼睛仍舊黏在虎哥兒身上不下來,忽然之間,落下淚來,道:“倘若我家雅兒還在,說不定過兩年我也能抱到孫子了。”


    琳琅聽了大感淒然,忙上前解勸,下麵幾個丫頭也相繼圍上來。


    莫夫人抱著虎哥兒,不及拭淚,便道:“你們圍上來做什麽?別擋著這哥兒的光。”


    諸丫頭聞言,隻得退下。


    莫夫人又問琳琅道:“你家哥兒叫什麽名字?我見了十分喜歡。”


    琳琅笑道:“大名叫楊奎,小名叫虎哥兒,我家老太太常叫他虎頭。”


    莫夫人臉上猶有淚痕,唇畔卻噙著一絲笑意,道:“瞧他虎頭虎腦的,真不愧是叫虎頭呢!”又命丫頭拿表禮來,一個小巧別致的金鑲玉項圈,縱是比榮國府給的也不差。


    琳琅忙道:“這太貴重了。”


    莫夫人道:“給虎哥兒戴罷,我留著,也不知道給誰。”


    琳琅道:“哪裏沒人可給?將來林家蘇妹子給太太養一屋外孫子外孫女,怕給不來呢!”


    莫夫人聽得不禁笑了起來,遙想含飴弄孫之樂,果然歡喜,隻是隨機卻歎道:“縱然一屋子,又有哪個是能給我雅兒磕頭上供的?可憐我的雅兒,竟連個燒香的後人都沒有,冷冷淒淒在下麵也不知道餓不餓。”說罷,登時淚落如雨。


    琳琅忙上前拿著幹淨的手帕與她拭淚,解勸道:“都怪我,惹得太太傷心落淚。”


    莫夫人一手托著虎哥兒,一手拿著手帕子拭淚,道:“都是別人做的孽,如何能怪你呢?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這樣仁善仗義,偏生他們竟那樣狼心狗肺!”


    琳琅聽了,隻好含笑低頭不語。


    她不能說榮國府的不是,但她也的確鄙棄鳳姐的狠毒。


    莫夫人抱著虎哥兒,低頭看著他的笑臉,濃眉大眼,生得一副好模樣,不覺慈心頓起,綿綿不絕,再看琳琅也越發順眼了許多,道:“我和榮國府有那樣的嫌隙,你肯來看我,可見你為人。聽頌兒提起你都是稱讚的話兒,我原還不信,如今可算信了。”


    琳琅素知蘇氏乳名便叫頌兒,便謙遜道:“我哪有那麽好,都是別人虛誇了十二分,實際上我也不過是個俗人,太太說得我都羞愧得不行。”


    莫夫人道:“我更喜歡你家的虎哥兒,長得可真壯實。”


    琳琅一聽,就知道自己沾虎哥兒的光了,她這是愛屋及烏。


    果然,又聽莫夫人道:“如今我們都住在山上,你常帶虎哥兒來瞧瞧我,可好不好?”


    一旁的大丫鬟素馨聽了,笑道:“太太既這麽愛虎哥兒,不妨收作孫子罷!”


    莫夫人聽了,果然十分歡喜,看向琳琅道:“這主意好得很,隻是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琳琅一怔,笑道:“太太喜歡他,自是他的福分,隻是他如何當得起太太如此青睞?況且,我也要回去和他父親曾祖母商議才能決定呢!”


    莫夫人道:“我隻喜歡他,什麽當不起?我又高貴到哪裏去?你們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掙前程,將來品級高過我們的時候好多著呢!隻是,你說得很是,你自己不能決定。既這麽著,我便認你做女兒罷,如此一來,虎哥兒自然是我的外孫子了。”


    琳琅再沒想到竟有如此意外之喜,忙道:“太太疼我們母子,是我們的福氣,何況我自小沒娘,心裏自然是願意的,隻是我的出身沒的辱沒了太太。”


    莫夫人道:“你是什麽出身?你如今是正六品敕命,誰又辱沒誰呢?我隻愛你為人。倘若誰說你的不是,瞧我不叫老爺蠲了他家的糧餉俸祿!況且我是為了虎哥兒明堂正道地喚我一聲祖母,雖是外的,到底也親呢!”


    這個琳琅倒可以自作主張,況楊奶奶臨行前密密囑咐了,隻要莫夫人不離譜,什麽事兒都可答應,叫自己拿主意。如今聞得莫夫人如此說,琳琅固然願意多一個人疼虎哥兒,便跪下磕頭,道:“女兒琳琅拜見幹媽。”


    莫夫人忙叫她起身,笑道:“好好,我雖沒了個兒子,卻又多了一個女兒,一個外孫。”一麵說,一麵叫素馨小心抱著虎哥兒,自己從腕上褪下一隻白玉鐲,起身下來,套在琳琅手上,道:“另一隻玉鐲留給頌兒,這一隻給你,你們都是我的好女兒。”


    琳琅見玉鐲玉色晶瑩,暖潤滑澤,忙推辭道:“幹媽都留給妹妹罷!”


    莫夫人笑道:“你們一人一個,我也不偏不倚。你若不收,就是嫌我了。”


    琳琅隻得收了。


    莫夫人喜動顏色,又拿了一塊雙魚戲水雕琢得精致絕倫的羊脂玉鎖給虎哥兒,比給琳琅的還要好,摟著虎哥兒不放,道:“這是我的乖孫孫,自然要給最好的。”


    又去請來蘇守備,告訴他收幹女兒的事情。


    蘇守備本見妻子日益不樂,心中擔憂,聞得她對虎哥兒另眼相待,愛屋及烏,因子及母,雖說琳琅出身不大好,但難得見到妻子笑顏,及至見到琳琅,標致可愛,溫柔和順,再見虎哥兒虎頭虎腦,不由心生憐愛,便明堂正道下了帖子,擺了酒席,將琳琅認作女兒。


    楊奶奶聽說後目瞪口呆,不過卻很得意重孫子得人意兒,也願意多一門親戚。


    蘇氏得知,倒覺得歡喜,遂同林容上山來賀,口稱姐姐。


    莫夫人又命上下人等改口稱琳琅為大姑奶奶。


    琳琅素來能說會道,上上下下周旋得妥妥帖帖,如今拜了幹媽,自然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來,上到衣裳鞋襪,下到吃飯喝水,都照顧得無微不至,況兩家離得近,照應也方便,不幾日,兩位幹爹幹媽逢人便說得了個好女兒,兼之琳琅知道他們的喪子之痛,每日都帶著虎哥兒過來,蘇守備夫婦歡喜不已,一高興,胃口開了,吃得多了,養得好了,氣色一日比一日好,一個月後蘇氏過來見了,拉著琳琅感激不已。


    楊家和蘇家越發親厚起來,楊奶奶常帶著虎哥兒串門找莫夫人。


    轉眼間,便到了虎哥兒周歲的前一日。


    兩家長輩都極疼虎哥兒,抓周宴自然要辦得熱鬧,早早就預備起來了。


    再沒料到,又多了一件非常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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