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萬歲坊,距離自己家隻隔了一條巷子而已,在等待坊正帶人過來的間歇裏,周昂特意回家了一趟。


    他告訴母親和妹妹,自己接下來要繼續回衙門裏忙活,然後讓小妹跑去告訴陸春生的渾家,使她知道陸家父子倆跟自己在一起,叫她不要擔心。


    事實上,不止她們,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陣慘嚎,早已把附近不少人家都給驚嚇得不輕,可越是這樣越是沒人敢出門,隻是躲在院子裏毛骨悚然卻又無比好奇地聽著、尋思著、胡亂議論著。


    周昂也隻能簡單解釋幾句,叫她們不要太擔心罷了。


    等到回去匯合的時候,萬歲坊的坊正已經帶了十幾名坊卒挨家敲門了。


    方駿方伯駒力氣大,據說不等兵卒們來,就已經直接手提著那絡腮胡子的家夥回衙門了,於是周昂也快步往衙門裏趕。


    他這邊進了衙門,才剛走到正堂門口,尚未及從旁門繞過去,先就聽到了一聲淒厲的慘叫——辨別聲音,應該是在跨院的方向,不在二堂。


    等他趕過去的時候,下到地牢裏,還沒說話,先就聞到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腦子裏白了一下,然後他迅速反應過來可能發生了什麽。


    剛才親手殺人,看著血噴出來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麽惡心的感覺,但這個時候,聞著那肉香,他反而下意識地有些想要作嘔。


    不過強忍著惡心走進去,他才看清,並非是什麽嚴刑拷打,反而是在對那絡腮胡的漢子進行救治——他的右臂剛才幾乎被盡根斬斷,雖然何鐫給他臨時止了血,但是在這個年代,這種斷臂殘肢的傷,卻有很大概率是會熬不過去的。


    原因應該就是伴隨而來的炎症。


    據說在這個年代的戰場上,一場戰鬥結束之後,當場死亡的人數如果是一百人,那麽十天之後因為各種傷口發炎而死掉的人,可能至少是三百五百。


    沒有什麽好的辦法,這就是這個年代的現實情況。


    所以,幹脆用烙鐵直接對著傷口來一下。


    燒紅的烙鐵之下,哪還有什麽病菌細菌,一下子下去,一切瞬間烙熟,好的壞的全部殺死,反倒是一種極好的可以避免發炎的辦法。


    但這種方法,顯然也並不是隨便誰都能承受的。


    周昂進去的時候,那漢子已經昏厥在地,幾個兵卒正在為他上銬。


    此前周昂就已經下來參觀過,第二進左邊跨院地下的這個小型的地牢,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麽小,它應該是打通了二堂和左跨院的地下,左跨院的地下是大牢,二堂下麵就主要是刑訊用的房間了。


    而且這裏的審訊室很有特點。


    它有四根粗大的鐵鏈,用鐵環直接打進了地麵,一旦犯人的四肢上了鐐銬,將會呈現出一種相當別扭的姿勢——趴,趴不下,站,站不起來。


    據說不用審,就這個姿勢銬上一天,再硬的漢子都得崩潰。


    周昂進去的時候,高靖、方駿、劉瑞、馮善都在,奇怪的是,一向神龍不見首尾的趙忠,居然也在。看見周昂進來,他還扭頭衝周昂笑了笑。


    趙忠,字進賢,應該也就二十來歲,在周昂進來之前,他是衙門裏包括高靖在內的五名武職人員裏最年輕的一個,長得也算英俊瀟灑。


    在衙門的八個人裏,他是僅次於何鐫的,周昂覺得最不好打交道的人。而且仔細回想,自己見過他的次數,應該比見過何鐫的次數還要少得多。


    火把撲啦啦地燃燒著,照得地下的暗室裏明亮又晦暗。


    這火把燃燒時,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味道,僅次於自家點的油燈的味道,不大好聞,而且室外時沒什麽太大感覺,到了密閉的房間裏時,就會清楚地聞到。


    但就算是這麽大的味道,也遮不住趙忠身上濃烈的酒氣。


    走近時,周昂又扭頭瞥他一眼,揉了揉鼻子。


    怪不得這家夥今天挺和善的,敢情有可能是喝大了?


    那絡腮胡的漢子僅剩的三肢都被銬上了,高靖冷冷地道:“潑醒他!”


    於是有兵卒拎著一桶水過來,兜頭潑下。


    他激靈一下子醒了過來,抖了抖水,迷糊片刻之後,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不由得破口大罵:“我日你娘娘!別叫老子活著出去,不然老子一定要把你們都閹了賣去當兔子!”


    旁人不說話,就抱著肩膀冷冷地看著他,趙忠卻似乎是真的醉了,聞言不由哈哈大笑,拍拍馮善的肩膀,道:“叔玉當兔子還行,他長得還能看,孟秋就不行了,他太醜。你把他閹了,也沒人願意日他!哈哈哈……”


    叔玉,是劉瑞的字,孟秋則是馮善的字。


    他這一句話,惹得在場的劉瑞和馮善都側目看他。


    但他這時候又一扭頭,居然看向了周昂,不過還沒等他把話說出口,高靖忽然咳嗽一聲,冷冷地一眼看了過去——這家夥順勢打個酒嗝,“嘿嘿”地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這時候,劉瑞淡淡地道:“你可比我好看多了!”


    他聞言當即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可不行,我還沒日夠娘們呢!”


    高靖道:“行了,幹活吧!”


    說完了,他居然轉身出去了,看樣子竟是不準備參與。


    而其他幾個人見他出去,也都沒什麽動作,一個個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隻有明顯是喝大了的趙忠趙進賢過去扯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


    打個酒嗝,他說:“你還有什麽要罵的沒有?”


    “我日你娘娘!”


    “我娘早死了,換一個!”


    “我……我……你……你在對我……做什麽……”


    火把照映之下,剛才還在用力地掙紮,扯得鐵鏈錚錚作響,似乎奮力想罵出一句新詞的漢子,忽然動作就緩了下來,似乎腦子已經僵住了,隻是臉上還時不時露出一個奮力掙紮的猙獰表情,一字一頓地罵著,“我……日……你……娘……娘……”


    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徹底呆滯了下來。


    “你叫什麽?”趙忠問。


    “我叫雷震,大家都叫我雷胡子……”


    “哪兒人?”


    “靈壽縣十八裏鋪鄉大雷村。”


    “靈壽縣?哪個郡?”


    “靈陽郡。”


    “你到翎州來做什麽?”


    “奉命調動。”


    “奉誰的命?”


    “我家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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