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易側身閃過,那槊鋒從臉頰邊一掠而過,血槽如咬空的利齒竦然作響。他知道不能硬抗,策馬回旋,槍尖點向張緘手肘。他身後騎兵欲上前助戰,張緘橫臂一掃,那槊杆撞在數人腰腹,竟把一排人都擊飛出去。磅礴威勢之下,不僅敵軍不能相助,連他自己麾下的騎士也不敢貿然助戰。兩人有來有往,傅易逐漸不敵,一時間險象環生。


    忽然一聲炮響,兩側的山林間滾出無數木石,轟然而下,直向張緘陣中砸來。騎兵兩側受襲,人喊馬嘶響成一片,士卒向各個方向胡亂襲擊,陣型登時被衝散了。


    兩隊伏兵緊隨著滾石而下,衝入張緘陣中。左翼領隊的一將手中持劍,卻是韓芷。他並不戀戰,直入陣中,突襲張緘背後。


    張緘眼見他來,絲毫不亂,槊鋒斜揮,斬向傅易座下馬匹。果然傅易勒馬後撤,他鐵槊勢頭不減,向後方斜上刺去,鏗然一聲,把韓芷手中劍刃蕩開。


    韓傅二人各退一步,尚未回旋,張緘已然順勢一壓槊鋒,四棱尖刺雪光一閃,衝韓芷胸口刺去。


    這槊鋒百般錘煉,足以洞穿鎧甲,且蓄力沉重,無法招架。韓芷猝不及防,身體一傾,竟猛地栽下馬去。


    傅易見了,舉槍就刺,張緘回槊迎敵。他見傅易招式魯莽,門戶大開,便欲以致命一擊,身體已然前驅,忽覺背後風聲乍響,竟是利刃刺來。瞬息之間難以挪移,隻得橫槊格擋。隻聽錚錚兩聲,傅易一槍撞在槊杆上,韓芷一劍遞出,險險停在他臉側,鋒芒離他咽喉隻有寸許。


    原來韓芷看似墜馬,實際足上蓄力,仍然掛在馬背上,隻待張緘轉向便回馬突刺。傅易知他不會輕易墜馬,便全力引張緘來攻。這一起落在瞬息之間,張緘一時輕敵,竟使韓芷近身。三人僵持一瞬,傅易虛晃一槍,削向張緘十指,韓芷滑刺為劈,正對他麵孔砍去。


    張緘大喝一聲,不知他如何動作,槊柄在手中倏然後退一節,猛撞在韓芷肩上,隨即反向一送,槊鋒向傅易紮去。


    他這一式雄渾無匹,以力勝巧,韓傅二人同時後撤。


    張緘兵馬猝然遇襲,但訓練有素,已逐漸恢複陣型。梁城部隊從三麵聚攏,也列隊在城門之前。雙方人數不相上下,戰鬥之中也各有損傷。但看士氣,梁城兵馬多有畏縮之色。領另一隊伏兵的是一位招募來的隊長,此時麵色猶豫,頻頻望向傅易。傅易與韓芷對視一眼,伸手做了個手勢,一時金聲大作。身後兵馬得令,緩緩向城門撤去。


    城頭箭矢如林,遙遙指向張緘兵馬。張緘見傅易後退,舉起一隻手來,兵馬亦停在原地,沒有追擊。


    城上眾人眼看己方出城迎敵,不落下風,大受鼓舞,不少人歡呼呐喊。傅易表情卻十分沉凝。他率隊退到城下,眼見城門關上,才露出一點釋然神色。卻見那姓程的文人遙遙望來。此人依舊麵帶笑意,忽然開口,朗聲說道:


    “傅小將軍偏要負隅頑抗,我等與令父同殿為臣,怕傅公見怪,說不得要饒你一命。隻是討賊平亂實乃奉命行事,全城萬餘人口與我沒有這個交情,隻盼小將軍不要意氣用事才好。”


    韓鬆在樓上觀戰,遠遠看見韓芷墜馬,可謂驚心動魄。見他進了城裏,就跑下樓去尋他。她穿過庭台池榭,跑進正廳裏。人來人往私語不斷,有人在指揮處理傷員,言語中不時聽到“傅”“齊”二字。她一路跑到早先見齊梁的廳堂前,裏麵傳來嗡嗡的人聲,是守城諸將正在其中議事。


    韓鬆隱約聽到其中一人聲音清朗,應該是傅易,卻聽不見有韓芷的聲音。她不敢進去,站在門邊踟躕。兩旁的護衛知道她是韓芷帶來的,也沒有攔她。但聽屋中人說起話來,隔著厚重門扉聽不真切。傅易說完了,似乎有人和他爭辯起來。忽然另一個人提高聲音說道:“……我等不像傅公子沒有性命之憂,當然要謹慎一些!”


    一時屋中轟然,仿佛眾人爭吵起來。又是一聲震響,好像什麽東西砸在幾案上,室內一靜,聽到齊梁在說話。少頃,門驟然開了,七八個身披鎧甲的武人魚貫而出,臉上神色各異,往各處分散而去。看身上裝束,應是齊東山招募來的散兵雜將。


    韓鬆跑進堂裏去。裏麵隻剩下四人,圍坐在一張圖紙邊。齊梁一臉疲憊,一手按在幾上,一手邊還有一個裂開的茶盅。韓傅二人都臉色難看。唐望仍是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正說道:“……都是鄙俗之人,不懂得什麽是禮義,小將軍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傅韓二人都是習武之人,這時聽見腳步有異常,都轉身來看。韓芷見是韓鬆,大吃一驚,問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韓鬆看他臉色無恙,身上甲胄也完好。她一時激動,又不能答話,頓時撲在他懷裏。韓芷一手接住她,一邊去看傅易。卻見傅易亦一臉茫然。齊梁呆了片刻,以手撫額,說道:“此事是我的疏漏!南門需我的手令才能打開。傅小將軍手下今晨要帶人出城,原本已經報到我處。但當時已聽說敵軍將至了,府中一片混亂,我情急之中,忘記了此事。”


    韓芷道:“既然如此,請郡丞下令開南城,趁現在張緘還不能圍城,送這孩子離開。”


    齊梁卻猶豫道:“此時離開恐怕不妥。”


    韓芷奇道:“何處不妥?”


    齊梁從韓鬆看到傅易,欲言又止,終於說道:“才與敵軍對陣,小將軍便送家眷出城去……恐怕影響城中士氣。”


    傅易聽了雙眉揚起,大為惱怒,他正要說話,突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門外卻是阿雲,隻見她麵有愁容,對齊梁稟道:“老夫人已經一日水米未進了。”


    齊梁苦笑道:“你來問我,我又有何辦法?”


    阿雲道:“老夫人想見東山先生,昨日沒有見到,已經十分焦慮,食不下咽。今日敵軍叫陣,先生又不在……”她說到一半,見眾人神色,已然頓悟,一時臉上血色盡褪,身體搖搖欲墜。


    齊梁抬頭望天,又垂頭看地,半晌道:“我去見見祖母。”向眾人草草一禮,徑自出門去了。走來步履遲緩,好似肩上有萬斤的重負。


    韓傅二人本要爭辯幾句,見此情景竟也不好發作。唐望見齊梁走遠了,趕忙勸道:“小齊先生所慮都是為了守此城池,兩代人為國而死,何其不易!傅小將軍心懷大義留守在此,定然也不願一番辛苦付諸東流吧!”


    傅易餘怒未消,說道:“他要一家殉城是他的事,我遠來襄助是我的事,和這幾歲的孩子又有何關係?”


    唐望說道:“便是現在送小娘子出城去,也不過是幾騎的人手。張緘恐怕還有援兵趕來,萬一有敵軍繞過山麓,從後包抄圍堵,豈不是自投羅網,不如在城中安全……”


    他說來自己也覺得不令人信服,又道:“我這便派親信保護令侄女,若是萬一城破,也一定能護她周全。”


    韓芷說道:“唐尉不必為難,這孩子是我帶進城的,我必然會擔起責任。”


    唐望道謝不迭,又說道:“昨日我與小齊先生分說形勢,如今這六個隊長裏,少說有四個都心生退意。小齊先生漏夜與他們談心,才使他們齊心作戰……幾位冒死守城,都是一片真心,千萬不要生出間隙。”


    他說完這一番勸解的話,韓傅二人都點頭允諾。唐望心下稍安,告辭去巡視防衛。傅易見他走得遠了,說道:“這唐尉忠心耿耿,倒是我小看他了。但齊士衡此舉令人好不寒心!恐怕他也是聽了那姓程的的話,對我心生疑慮。”


    說到這裏,不免憤憤不平:“若我捉到那人,必叫他生不如死。”


    他臉上鬱鬱不樂。韓芷知道他家中往事複雜,難以寬解,也不多言,隻說道:“既然如此,你還要留在城中嗎?”


    傅易說道:“我來此不是為了齊士衡,自然也不會因為他而去。但若是不敵,也不會在此枉送性命。”


    他說到這裏,看了看韓芷,說道:“隻是我連累你二人陷在城中......”


    韓芷正色說道:“哪裏來的連累二字?”


    兩人交情深厚,傅易聽他這樣說,也不提一個謝字。他垂眸看到韓鬆拉著韓芷衣角,問道:“小侄女名叫什麽?”


    韓芷答道:“鬆柏的鬆。她寒症未愈,暫時不能說話,你莫要逗她。”


    傅易笑道:“喲,竟是個小啞巴。”


    他雖然語帶諧謔,但眸光柔和,神情鄭重,仿佛應下了什麽重諾。韓鬆卻心情煩亂,並不領情,白他一眼,轉到韓芷身後去了。


    說話間,街道上隱約傳來一陣縹緲的樂聲,曲調悠揚,頗為動人,但夾在梁城蕭索忙亂的背景裏,顯得有些怪異。


    傅易與韓芷麵麵相覷,幾步走出門去,發現這聲音仿佛是從城外來的。於是又登上城牆,向外張望。


    張緘部隊在城外數裏搭建營帳,暮色降臨,火光搖曳,人馬陰影攢動。那笛聲正是從某個軍帳中傳來的,但距離遙遠,分不清是哪一個。


    韓芷聽了一陣,覺得這吹奏功力不俗,十分詫異,說道:“據說張緘喜好音樂,有時在戰場上彈唱自娛,沒想到是真的。”


    傅易冷冷道:“他倒真有雅興。”


    兩軍對壘,己方焦頭爛額,敵方還在玩弄音樂。他自覺大失麵子,哼了一聲,下城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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