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當啷一聲,唐望沒把他扶起,自己撞到了幾案上。


    齊梁聲音哽咽,繼續說道:“祖父昨夜收到急報,說張緘進軍迅疾,出乎意料,恐怕三日內便到彤嶺……他一人在書房中久久不出來,我進去時,隻見他倒在榻上,麵前擺著一副山嶺形勢圖,但人已仙逝了!醫官說,是連日操勞,心情激蕩,以至於腦疾發作……”


    眾人都知道齊東山年事已高,但萬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不由麵麵相覷。韓芷先道:“請齊郡丞節哀。”


    齊梁苦笑道:“若是平日講來,我祖父年有六十九歲,已算得上是喜喪了。可如今大敵當前,這豈是我一家之哀!哀思以外的諸多事端,又如何節製得住!”


    他說到這裏,情緒起伏,深吸一口氣,又道:“我平日隻協理庶務,城中這數千人馬,連幾位隊長都是堪堪認全而已。他們是否可靠,全然不知,如何指揮,更是毫無頭緒。我知道三位都是忠義之後,必不會欺我,是以向諸位求一個章程。”


    唐望癱坐在側,擦一把冷汗,說道:“眼下形勢,是無可退之理。小齊先生放心,我必全力助你。”


    傅易聞言倒看了他一眼,問道:“敢問郡丞,如今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齊梁道:“隻有醫官與在下幾位親衛。但祖父自從整頓梁城武備起,每日要到城頭巡視,讓城中百姓見到,兩月來未曾怠慢過。此事恐怕瞞不了多久。”


    韓芷道:“此事不能靠瞞,否則張緘若到了,在城頭問起,頓時人心渙散,白給他可乘之機。”


    傅易道:“姓張的來得這麽快,必然也有緣故,使他務求速戰速決。我們若示以死戰之心,或許能使他知難而退——”


    他說到這裏,忽然見韓鬆坐在案邊,大睜雙眼,也在聽他說話,不由頓住了。


    韓芷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議事時竟把韓鬆和鄒五忘在腦後,忙道:“讓諸位見笑了,我這小侄女可有地方安置嗎?”


    齊郡丞亦致歉道:“是我糊塗了,也不曾招待。”便開門喚人,又說道:“我祖母還在這府中。我家中本來子嗣單薄,她身體虛弱,又不願離開先祖父……”


    說到這裏,語氣愴然,壓抑一刻才道:“她素來喜愛孩子,令侄女可去陪一陪她。”


    韓芷便令鄒五帶韓鬆出去。韓鬆並不情願,還是傅易一並好言哄了幾句,才肯出門。一大一小站在廊上麵麵相覷,臉上都有不滿的神色。


    兩位侍女悄聲行來,見此情景不由莞爾。一人領鄒五去房中休息,另一青衣侍女則牽著韓鬆往內院中去了。


    這府中格局不差,但燈火寥寥,十分陰暗。各色人等穿行而過,盡皆神色匆匆,一臉愁容。那侍女卻並不為周圍的蕭瑟氣氛所動,神態頗為寧靜,一路上溫聲與韓鬆說話。兩人走過不少階梯走廊,繞進一樓台上的暖閣中。侍女領她進了門,稟道:“老夫人,你看看這孩子吧,怕是冷風入肺了,竟不能說話。”


    隻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嫗躺在一副憑窗的坐榻上。她原本望著窗外,此刻要轉過頭來,那侍女連忙上前攙扶,幫她緩緩半轉過身來,原來這位齊老夫人自己並不能行走。


    老夫人十分和藹,見了韓鬆,露出一臉笑容,連說幾句話,但是語調屈折,聲音又含糊,韓鬆沒聽出來。


    那青衣侍女道:“老夫人如今把官話忘了,說的是江東的家鄉話,請你湊近給她看看。”


    齊老夫人滿麵皺褶,但眼神十分清明,從披肩中緩緩伸出左手來,握住韓鬆的手。她手心十分溫暖,身上有一股藥材的陳香,韓鬆心裏一暖,臉上也回了一個笑。


    齊老夫人摸摸她的頭,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串,那侍女聽了笑道:“老夫人說看小娘子麵熟哩,仿佛哪裏見過似的。”


    又道:“給你說了方子,這便去配藥來。揀現下城裏有的,連服三日便可好些啦。”


    韓鬆聽了,大為歡喜,頓時對齊老夫人更加親近。侍女在榻邊加一方軟墊,讓她坐下。又把老夫人攙回麵向著窗外的位置。韓鬆湊在邊上看了,隻見這閣樓地勢頗高,能看見城樓。城門外一片雪地夾在兩側山嶺中,牆頭則三停五步地駐守著士卒,不時能聽到短促的號令聲。


    此時正是傍晚,嶺外半沉著一輪落日,光芒輻照,把山城雪地染得赤紅一片。城牆上一扇旗幟在風中倒卷,亦被映得黑紅,上麵有個“齊”字。


    侍女見她有驚歎之色,笑道:“日照彤紅,是以此處又喚做彤嶺。”


    又埋怨道:“這樓上四麵透風,老夫人偏整日坐在這裏,其實也未必見得到東山先生。”


    韓芷晚間才找來,臉色疲憊,見韓鬆得到照顧,道謝不迭。那侍女名喚阿雲,轉述道:“老夫人說看這位先生也仿佛見過,隻是忘記在何處了。”


    韓芷道:“我祖父韓鬱州當年與東山先生同朝為官,情誼匪淺,在京中一定是見過的。”


    老人聽了,連連點頭。侍女又轉述道:“那可是姻親呀。”


    她見韓芷愣住了,顯然並不知道有這一回事。便麵向他悄聲說道:“老夫人年邁了,說的人和事不見得能對上。”


    韓芷離家十年,家中情況全不了解,也是一樁傷心事,便隻敷衍幾句,接了韓鬆到外間說話,道:“阿柳的事情,我已經和齊郡丞說了。如今已派了一隊人在辛川附近尋她,但是此地形勢越發凶險,不管有沒有尋到,都要趁早送你離開才好。”


    又掏出一封短箋遞給她,說道:“齊郡丞也不知道你姐姐欲往何處去。她隻是途經此地,來信問候東山先生。”


    韓鬆展開看了,字跡雋秀,確實寥寥數語,都是問候的話。韓芷見她攥著信紙默然不動,歎了口氣道:“仲明已安排親信,明日送你往南去,趕上那位江東徐先生的車。等此間事了,我便來尋你。”


    他話中口氣,是他自己要留在梁城了。阿雲端了韓鬆的藥來,也問道:“先生要留在城中禦敵嗎?”


    韓芷點點頭,並不多說。


    阿雲說道:“既然小娘子要走,我抓三日的藥一並帶上,請記得安排人每日煎服。不然拖久了,怕難以根治。”


    韓芷謝過她,又問道:“老夫人如何離開,齊郡丞可有吩咐?”


    阿雲笑道:“東山先生要與城同在,老夫人是不會走的。”


    韓芷見她臉上一派篤定,欲言又止,他又轉向韓鬆,安撫幾句。韓鬆十分失望,垂頭勉強聽完,轉身回齊老夫人房中去了。


    韓鬆在齊老夫人榻邊睡著了。她夢見自己被人抱著,從一雙手中轉到另一雙手中。英媽媽變成了三姐,三姐的臉一閃而逝,又換成了韓芷,韓芷獨自仗劍往前走去,身影漸行漸遠,她怎麽也追不上,又怕又急。睜開眼一看,天光大亮,自己在裏屋躺著,旁邊一個人也沒有。


    她隱約聽到外間呼喊奔跑的聲音,以為是韓芷安排的人來了,但再一聽,似乎規模十分龐大,絕非尋常馬車可比,於是爬起來往外走去。一開門便看見齊老夫人與阿雲,仍在那閣樓中,坐在早先窗邊的位置,往城牆外張望。


    阿雲麵色寧靜,見韓鬆跑到窗邊,拾起一件短披風給她披上,口中說道:“張緘來了。”


    隻見梁城北門一隊軍馬,列陣在城外,望之人約有千餘人,大多是黑甲覆麵的騎兵,背箭持矛,鋒刃在細雪中冷光一片。其陣容嚴整,井然有序,除了偶有馬兒俯仰嘶鳴之聲,竟然稱得上靜默。領頭一麵黑色大旗,上有“屏林”二字。


    韓鬆一路行來,聽了無數流言蜚語,早以為張緘是青麵獠牙的人物。但此人身量並不魁梧,麵相也十分平凡,身穿鐵甲,騎一匹黑馬,身後背著一弓一刀,與麾下騎兵並沒有什麽分別。若不是旗幟之下諸人隱然以他為首,恐怕還分不出哪個是張緘來。


    梁城之內卻十分喧鬧,人員奔走不休,城內更是哭喊聲不絕。城牆上不時傳來嗬斥聲,一排排手持弓箭的士兵站在垛口之後,盡皆神色緊張。


    齊梁在城樓上現身,麵色強作鎮定,朗聲說道:“張將軍遠來辛苦了。但下官奉命安撫此地,有保護一郡生民的職責,縱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坐看將軍拿去。”


    張緘並不說話,卻是他身邊一個騎白馬的年輕人,身無甲胄,披著一領深色鬥篷,含笑說道:“小齊先生的說法好生奇怪。一來你並非此地郡守,本沒有領兵的職權。二來我等奉朝廷詔令征討叛逆,早已昭告天下。三來嘛,我聽說這梁城的兵馬是令祖父招募來的。


    “汝等無視朝廷詔令,私募甲兵,窩藏兵器,為圖一家之私利,分國裂土。主犯從犯,都是滅族的罪名。怎麽小齊先生自欺欺人,竟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他話鋒一轉,歎道:“程某年少時就聽說過東山先生的事跡,向來非常敬仰,怎料先生到了暮年竟如此糊塗!今日張將軍以禮相待,若動起兵戈,恐怕再沒有反悔的機會了。不知可否請老先生出來見見?”


    他言語之中是非顛倒,恩威並用,直不把齊梁放在眼裏。齊梁竟不知從何駁斥,一時站在原地啞口無言。


    卻聽一人冷笑道:“憑你也配見東山先生?”


    隻聽一聲金鳴,城門開了。一隊騎兵列陣而出。領頭之人銀甲銀槍,正是傅易。他所領兵馬望之隻有數百人,不到敵軍的半數,但是看起來也井井有條,並不慌亂。


    齊梁見他出城,麵如白紙。傅易倒臉色泰然。唐望在城牆上連聲發令,無數弓箭遙指,將傅易兵馬放在射程之內,謹防對麵突擊。


    但張緘一行似乎也不意有人出城迎戰,一時並沒有動作。直待傅易隊列整齊,策馬向前走來。陣中才傳來幾聲短促哨響,後排士卒亦張弓搭箭,與城頭互相瞄準。一時間劍拔弩張,數千人對壘的城門內外,隻聽得到寒風瑟瑟而過。


    張緘此前任由兩方交涉,一言不發,仿佛應了他名中一個緘字。此時見傅易縱馬提槍到了眼前,開口說道:“未料景州倒有敢出城的人物。”


    他此言聽來是讚許,但語調沉沉如金石砥礪,一股肅殺之意,聞者無不悚然。傅易仿佛渾然不覺,笑道:“張將軍怕是料得差了,我為主你為客,以逸待勞,為何不敢出來?”


    又向那文人道:“這位程先生一口一個朝廷,但所到之處殺傷劫掠,以屠戮百姓要挾郡守,哪有半點是為了這江山子民?不過是許謇自知奸計不能長久,想及早占些人口錢糧罷了!是誰圖一姓之私利,是誰舍身護民,人人看在眼裏,何須你來顛倒黑白!所行既然是奸邪之事,即便手裏有金章虎符,也不過能粉飾一時而已。爾等弄虛作假當成了真的,還洋洋得意,自以為高人一等。你要見東山先生,我看先生恥於與你說話!”


    他當麵直斥對方,毫不客氣。那人聽了也不惱,微微一笑,問道:“小將軍不像本地人士,不知高姓大名呀?”


    傅易不料說了這麽多,他來這麽一句,倒是一愣,簡短答道:“姓傅。”


    那人聽了,嘿了一聲,將傅易從頭到腳看了一眼,說道:“莫不是那位‘料來臣父必定後悔’的傅侯爺家嗎?張將軍領兵平亂,是非自有公論。汝等賣父求爵之徒,倒知道用仁義來指點別人了!”


    他聲音傳遍陣地,雖然臉上笑吟吟的,但連韓鬆都聽出是刻薄話。傅易沉下臉來,說道:“家父與祖父政見之分,何用你來評判。”


    那人哈哈一笑,又道:“‘政見之分’,看來傅公真是耿介之人,道之所至,不論親疏,當得是先帝的純臣知己。若許公真的如你所言般大逆不道,令尊應該第一個站出來與他拚命才是。但我看傅公穩居高台,沒有半點出雎陽的意思。你在此地興風作浪,與朝廷正朔做對,你父是否知道?”


    他見傅易啞口無言,又笑道:“還是貴門大義滅親的能耐代代相傳,要成了家風了?”


    他此言顯然惡毒之極,傅易身後士卒轟然大嘩。傅易怒喝一聲,縱馬上前,一槍向他刺去。


    他隻身向前,麾下騎兵也列隊而出。兩邊前鋒頓時戰在一起。城上唐望大聲下令,頓時箭落如雨。


    那文人手無寸鐵,身邊數人都前驅拱衛,張緘亦策馬趨近,傅易疾撲到陣前,突然槍頭一轉,向張緘直刺過去。


    刹那之間,兩人近在咫尺,兩旁士卒都救援不及,槍頭眼看要正中張緘。卻見一段長刃迎麵而上,竟似從張緘身後影子裏斜劈出來。傅易腿上用力,驟然勒馬,戰馬長嘶之中,變刺為擋,鏗然一聲架住,槍尖與一段烏木撞在一起。


    張緘此前背弓負劍,此時突然格擋,眾人才見他手中一柄黑沉沉的長槊,槊鋒如一截十字形尖刺,四麵都開著血槽,棱角猙獰,寒光四射,槊杆足有丈許長。


    看來這兵器長且沉重,一直斜載在馬背上。


    那文人由數騎掩護,已經退到陣中,笑道:“小賊十分狡猾。”


    傅易與張緘僵持,看也不看他,冷聲道:“小爺在雎陽城裏長這麽大,什麽犬吠沒有聽過。”


    雙目直視張緘,又道:“倒是屏林將軍好大的威名,都是靠陣前罵人父輩得來的嗎?”


    張緘哼了一聲,雙臂一抖,登時把傅易震得倒退一步。那長槊在他手中如臂使指,雪中颯然一轉,三尺鋒刃如一段無盡的白芒,橫掃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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