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醒來被傅易丟在陌生的地方,心裏一直不安,頗有些怨氣。但此時見到他站在麵前安然無恙,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叫了一聲:“傅將軍!”


    傅易聽了卻不好意思,說道:“路上沒有與你解釋,將軍是一軍統帥的意思,我遠遠稱不上。”


    韓鬆蠻不在乎,說道:“世上有很多一軍統帥,卻都沒有救過我呀。”她看傅易確實有些尷尬,問道:“那稱呼什麽呢?”


    傅易說道:“等會兒再說。”


    他示意韓鬆坐下,看了她半晌,才說道:“關於韓公的消息是真的。”


    韓鬆心裏一沉,她倒也沒抱有多少事情翻轉的希望,問道:“那我父親他們……”


    傅易說道:“關於韓氏的消息也是真的。許謇稱韓氏密謀叛逆,恐怕在你們到達梁城之前,韓太傅已在宮中遇害了。你大伯父在慶州就職,未在城中,是以許謇遮掩此事,又太傅的名義發送消息……”


    韓鬆固然知道政治鬥爭至死方休,還是難以置信,忍不住說道:“為什麽?”


    傅易謹慎看了看她,說道:“有一個說法是,韓太傅自知將死,已命家人暗中送走先重明太子遺詔,用以召集天下忠義之師。”


    韓鬆茫然道:“太子遺詔?”


    傅易解釋道:“是說你祖父有一封先太子以新君身份所寫的詔書。先帝崩逝後,滿朝都懷疑其中有內情,但無人敢言。重明太子在朝會時直斥許謇弑君,言要將真相昭告天下,當晚便被鴆殺。太子性情寬厚,又曾是許謇的學生,如此玉石俱焚,手上必有憑證。”


    短短幾句話間,韓鬆對本朝爭鬥的恐懼肅然而生。她發一會兒呆,問道:“既然他都殺了太子,又何需遺書為證?”


    她自己說完,也覺得明知故問。傅易笑了笑,說道:“若真有這樣一封遺書,再搖擺的州郡也不能視而不見,許謇必要追查不休……你姐姐提過這樣的事嗎?”


    就算真有此事,也不會告訴韓鬆,他隻是問問而已。韓鬆果然搖頭,說道:“三姐說帶我去外祖家,路上見到小叔,他們也沒有提其餘的事情。小叔當時問姐姐,他說北方局勢危如累卵……”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韓芷溫和的聲音越過幾番生死,清晰如昨日,響起她的耳畔:


    ——北方局勢危如累卵,雎陽貴胄紛紛南下……女郎何故自南向北去?


    女郎何故向北去?如果她是帶幼妹出雎陽逃難,為什麽又折返?如果原意就是向北,又從哪裏到了景州?她對韓鬆說要去外祖家,韓芷卻以為她是去尋找未婚夫。若韓柳是知道韓氏已經傾覆在即,前去投奔,也有其道理。但梁城明明是衝突前線,而且軍心渙散,岌岌可危,唯靠齊東山個人的名譽支撐……


    三姐急著趕路,卻被風雪所阻,她有書信要在當晚寄送到梁城,好像她希望能趕在張緘之前一樣......


    齊梁背叛了她,不但殺人滅口,還派人連夜疾行幾十裏奪取她的行囊,銷毀行跡,他們在找什麽?


    人們都說張緘此來之速出人意料,說是三日之內,他第二天便到了。在城上看時,雪嶺上滿是騎兵……


    ——“光是自己寧折不彎倒也罷了,卻還非要拉著旁人一道粉身碎骨不可!”


    ——“若論是誰害死我祖父,便是韓鬱州也要排在我齊士衡的前麵!”


    齊梁憤怒的麵孔清晰地在黑暗中浮現出來,他麵目扭曲,張口欲言,然後頸上忽然裂開,血,韓芷,大量的血......


    韓鬆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淹溺般的恐懼感再次襲來,令她渾身麻木。傅易看她麵色發白,呼吸又淺又快,問道:“怎麽了?”俯身查看她。


    韓鬆竭力控製呼吸,目光都渙散了,模糊間感覺對方靠近伸出手來。她後知後覺地一驚,想要躲避。傅易的手掌卻已經落在她肩上,溫暖沉重,如一個穩定的支撐。她沒有害怕,反而不自覺地放鬆了一點,仿佛身心都緩和下來。


    她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了傅易關切的麵孔,他十分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鼻梁高挺,雙眼清澈有神,頸側有半道猙獰的血痂,是梁城城破那一天留下的。


    韓鬆心裏一陣酸楚,又慶幸,又悲傷,排山倒海的巨大孤寂從四麵傾軋而來,隻有片刻喘息之機。她向前撲到傅易懷裏,伸手攬住他的脖頸。


    傅易遲疑了一下,也伸手把她環住,輕輕拍打她顫抖的脊背。


    過了好一會兒,韓鬆才平靜下來。她忽然感情爆發,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推開傅易,坐回原處。傅易也沒有再提遺詔的事情,說道:“還有個問題應當問問你.....你願意做不棄的妹妹嗎?”


    傅易的意思是讓劉氏收養她避禍,她說道:“這……劉將軍能答應嗎?”


    傅易道:“如果你願意,我便去與舅父商量。”


    如果這事很容易商量,也就不用先問她。韓鬆說道:“將軍提過,劉將軍並不支持我祖父,何必為難沒有交情的人?”


    傅易說道:“我就說你是荒村裏撿來的。”


    韓鬆笑道:“那怎麽行!將軍還要這門親戚嗎?”


    傅易似乎也很有些糾結,把案邊卷軸推到一邊,惱道:“你一個小女孩,就算真有隱情,和你有什麽關係?”


    韓鬆連連搖頭。她雖然降臨在這個軀殼沒有多久,可經過一路坎坷,對韓氏感情很深,想到要為保全自身謊稱與之並無聯係,心裏十分抗拒。


    她知道傅易頂了好大的幹係,便不提此節,反笑道:“我才不要姓劉。”


    傅易張口欲言,似乎自己也不能說服自己,也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仿佛下定決心,問道:“那你願意姓傅嗎?”


    韓鬆早在梁城便知道傅易的父親是張緘一黨的,聞言不由愣住了:“劉將軍都不同意,傅侯能同意嗎?”


    傅易說道:“不需他同意。”


    他語調相當冷漠,韓鬆對這位素未謀麵的傅侯爺有些同情,心道就算是關係再差,也沒有給爹撿個女兒卻不讓人知道的道理。想到這裏,她反應過來,奇道:“將軍是要自己認我做女兒嗎?”


    她看著傅易年輕的麵孔,一時深為感動,又有些好笑,說道:“我不要。”


    傅易卻很嚴肅,一條條說道:“那盧臨川有一點說得不錯,我受人重托,若為你考慮,應當渡江把你送去湧泉。但我力不足逮,使你留在這裏沒有依靠。如今局勢混亂,分不清可信之人,把你托付給不知情的人家,又怕給人惹禍。若說是我家的孩子,我便能安心把你放在劉家。有變故時,也能帶你一起走。我就說是路上撿到你家破人亡,認你做義女。民間常有這樣的事,並不需要什麽憑證。至於我家,我與張公默對著幹,雎陽城裏已經知道。傅侯何等人也,若此事於他不利,早已與我恩斷義絕十次,不用管他。”


    韓鬆聽他這麽說他親爹,哭笑不得,隻聽他又認真說道:“我知你不願拋棄韓氏。你我都知這是權宜之計,隻是說與人聽的。你心中知道自己姓韓,一旦你叔父來接你,或你祖父得以正名,便改回來。”


    他想得這麽誠摯,韓鬆一堆話梗在喉間,全說不出來,半晌道:“將軍沒有娶妻吧?以後要說親,人家姑娘聽說你有個這麽大的孩子,豈不是很不方便?”


    傅易奇道:“有什麽不便?”


    韓鬆深覺觸及封建思維鴻溝,一時無話可說。傅易見她沉默,問道:“你還有什麽顧慮嗎?”


    韓鬆搖搖頭,想要謝他,最終隻說道:“我隻是想,將軍可真不是迂腐的人。”


    傅易笑了一下,說道:“夷陵侯府是天下第一等不守規矩的地方,我自己未必願意姓傅,怎麽能拘著你?”


    他解決了一樁煩心事,這話果然說得格外放肆,韓鬆沒有問。傅易也隻是自嘲而已,並沒有下文。


    他起身要走,仿佛想起了什麽,又折轉回來。韓鬆等他說話,卻見他突兀地靠近過來,再次伸手放在她肩上。


    韓鬆莫名其妙地與傅易對視了片刻,餘光看見兩個捧著節慶衣裝的使女從廊外走過,頓時明悟,應該是傅易聽了薑氏的話,看她確實精神不佳,想驗證她是不是真的被人一碰就跳起來。


    然而韓鬆確實並不怕他,想來是逃難時一路被他保護,潛意識裏並不把他當作威脅。她本也不想和傅易討論心理問題,故意不滿地說道:“將軍是聽了薑姑姑的話,以為我是草裏的兔子嗎?我隻是初來時有些緊張,現下已經好了。”


    傅易有些尷尬,收回手說道:“她不是那麽說。”


    忽然又正色說道:“你叫我什麽?”


    韓鬆與他討論時沒想到這一節,聞言愣住了。但看他神色十分嚴肅,她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吐出“義父”兩個字,心裏出奇窘迫,耳朵都紅了。


    傅易卻大笑起來,顯然覺得十分有趣。又說道:“看圖有什麽不明白的,便來找我。也可以帶不棄過來。”


    他出門時臉上尤帶笑意。韓鬆看他灑然的背影,不知是不是錯覺,竟看他頗為得意。她發一陣呆,隱約感到大概是替韓芷輸了好大一籌,又想到如此一來自己要管不棄叫表叔,頓時哀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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