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易說他認一個女兒並不需要憑證,倒是真的。韓鬆又去拜見一回劉將軍的夫人,這事就算過去了。她本以為薑氏心願得償,該放寬些管教。不料薑氏知道了,竟有要以一套大禮待她的意思,來往侍奉的仆役更多了。韓鬆心結未解,不願讓人近身。幾天下來,雙方都很疲倦。


    這一日晨間,韓鬆正襟危坐地任一位年長侍女給自己梳頭發。那侍女動作十分溫柔,她卻緊盯著銅鏡,心中忐忑。此時薑氏領著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兒過來,說道:“小公子身邊本應有個年齡相近的女孩兒使喚的。近日府中進了一批新人,婢子見有一個年紀小的,便要過來了。”


    那女孩兒梳著簡單的雙鬟,裹在一身厚棉袍裏顯得十分瘦長,伏在地板上深深行禮。韓鬆看她緊張,問道:“你叫什麽呢?”


    女孩低著頭,輕聲答道:“奴在家中叫做小妹。”


    薑氏道:“這樣人家的女孩本沒有名字的,小公子看什麽喜歡,給她起一個便是了。”


    韓鬆聽了感到不自在,說道:“我不會起名字。”


    她看看那女孩,也不知說什麽好,又道:“那你陪我去上學吧。”


    薑氏道:“今日下大雪呢,小公子穿上裘衣。”


    一旁的侍女聞言,抱來一件淺色的短皮毛鬥篷。那鬥篷韓鬆穿過,仿佛如一床被子壓在身上,忍不住道:“我不想穿,太沉啦。”


    薑氏道:“這是女主人少女時的衣裳,是太大了些。馬上要過年,府裏正在采買皮料,很快便可替小公子做一件新的,一定叮囑匠人做得輕便些。”


    她這樣說,韓鬆便有些詞屈。她看到那叫小妹的婢女穿著不合身的棉袍跪在一邊,更加不好意思起來,默默地讓薑氏給自己披上了。果然穿了以後隻有走路的力氣,小妹一言不發,替她撐起傘跟在一邊。


    薑氏還要派人送她們,韓鬆嫌人多,拒絕了。出門才見風雪呼嘯,確實難以行走。兩人往另一側的建築去,除了回廊,還要穿過一段積雪的中庭。小妹自己不過是個孩子,努力給韓鬆撐傘,肩頭發梢很快就積滿了雪花。韓鬆見了很是歉意,說道:“我有鬥篷呢,你自己打傘吧。”


    小妹小聲說道:“多謝小娘子,我……奴不要緊。”


    她慣用的語言與薑氏不同,韓鬆便問道:“你是本地的人嗎?”


    小妹說道:“是的。”


    韓鬆想問問她家中情況,又恐怕說中傷心事,一時無話了。好在這段路程也不算很長,很快兩人進了東麵一座大廳,裏麵燒了許多炭火,暖氣撲麵而來。大廳是用以讀書的,通道一側則有幾間廂房,供仆人們隨時響應召喚,準備茶飲。韓鬆把鬥篷解下來,小妹收了傘,從她手裏接過。韓鬆想要道一聲謝,她已低著頭退到一旁的一間廂房裏去了。


    大廳頗為寬敞,排列整齊著十幾張幾案,各對應一個男孩,都是十幾歲的樣子。但此時沒有人在看書識字,都三兩成群地聚在席上,嘰嘰喳喳地說話。


    其中有一個男孩穿藍色衣裳,正是劉不棄,他遠遠看到韓鬆,有些意外,起身到門口來迎她,說道:“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韓鬆說道:“我去見過夫人,夫人讓我隨你一起上學。早前問了薑姑姑,她說你們在這裏。”


    她環顧一圈,猶豫道:“今日沒有課嗎?”


    不棄道:“今日先生沒有來......”


    這時其他男孩見韓鬆與不棄說話,都十分驚奇,紛紛擁上前來看,問道:“哪裏來的小妹妹?”


    不棄態度很莊嚴,介紹道:“青霜是西陵侯家的孩子,我的表侄女,母親讓她與我們一道上課。”


    韓鬆聞言行了一禮。她看不棄小臉十分嚴肅,忍不住好笑,說道:“既然一同上學,應當平輩論交才是!”


    小少年們也紛紛回禮。禮畢一人笑著說道:“妹妹不要傷心,這屋裏的都是季叔的侄兒輩!”


    原來這一間族學裏唯獨不棄輩分高,怪不得平日沒有人找他玩。


    不棄又解釋道:“你來的時候是不錯的,吳先生每日辰時上課,午時放學,旬日一休息。但是今日先生不在,隻留了一道題給我們。”


    韓鬆問道:“什麽題?”


    不棄把她領到大廳前麵,隻見正前方有一張幾案,釘著一張薄絹,上麵用簡筆畫著一張圖形,是一座城市坐落在交匯的山水間。旁邊一行小字寫道:


    “今有一城在山水之間,步卒一千,水軍三千,城主堅壁不出。


    汝有步卒數萬眾,車船俱無,試問如何取之?”


    韓鬆看了題目,驚訝之餘十分佩服:不愧是將軍家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做行軍打仗的題目。


    那畫像和她之前見過的地圖一樣,十分抽象,城池旁邊兩條斜線是山巒,一道波浪是水係。韓鬆覺得這圖像之簡陋堪稱可有可無,但乍看之下,又覺得有種隱隱約約的熟悉。她盯著那圖示又看了一會兒,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幅畫麵。那是她在狹窄的漁船上看見的夜景:水麵上火光點點,一麵是陡峭的山崖,一麵是寬闊的大河,山河交匯之間有一座黑色的大城……


    這是綿城!隻不過對角轉了一圈,但山河形勢並沒有變化。


    她曾有過疑惑,所謂的綿山大營與綿城之間是怎樣的關係?聽起來仿佛是本州一座大城,以及獨立於附近的軍區。兩地隻有一天的路程,傅易可以投奔劉將軍,卻要被綿城的守衛緝拿,說明兩地長官並不親密。可如果說綿城站在許謇這一邊,劉宗源目前不同樣如此嗎?


    是他對自己的外甥過於包庇,還是他也在思考其它的路線?


    她一瞬間想出好遠,不棄卻以為她被嚇住了,說道:“別擔心,平日裏沒有這樣的題。”


    韓鬆問道:“平日沒有?”


    不棄說道:“吳先生教文章算術而已,哪裏管行軍的事情?我們都猜這是我父親出的。”


    韓鬆道:“他為什麽要出這樣的題?”


    不棄道:“是在考驗我們吧,我兄長入仕前,父親就給他出過三道題。”


    韓鬆又問道:“那你們如何答呢?”


    不棄道:“大夥兒還在商量呢,先生既然把題目留下,便是可以討論的意思。”


    他怕韓鬆無聊,又提議道:“青霜既然來了,不如請青霜做主持。”


    一眾少年看韓鬆穿藕色棉裙,雙眼明亮,十分可愛,也都笑嘻嘻附和。韓鬆便走到地圖前,道:“哪位兄長先說?”


    少年們看她並不怯場,紛紛叫好,一人嚷道:“我先來吧!”


    這個少年看起來比不棄大一些,係著紅色發帶,起身先文縐縐地說道:“在下在族中行十六,妹妹叫我劉十六便是。”


    旁邊少年起哄道:“你還要念一遍身世籍貫嗎?”


    十六噓開同學,正色道:“我的解法是這樣的:既然城中不肯出戰,我便使激將法,在城外天天叫罵,直到城主忍無可忍,領兵出來,我便可以大軍擊破之!”


    他抑揚頓挫,還輔以手勢示意,十分戲劇性。眾少年聽了一片笑罵聲。韓鬆點點頭,說道:“有道理。”


    大家看她小臉上煞有介事,都哄笑不止,劉十六亦笑道:“哪裏有道理?”


    韓鬆覺得他有意玩笑,附和他罷了。她還沒回答,一人便道:“胡說八道!”


    韓鬆循聲望去,是後排一個少年,長得和劉十六有幾分相似,但是麵色冷硬,好像隨時預備發怒似的。他說道:“阿兄做事總不正經!題中言明城主堅守不出,便是要你出兵破之。你既然知道,為何要胡亂敷衍?”


    劉十六也不生氣,笑嘻嘻說道:“好吧,十九弟說得有理,愚兄受教了。”


    他想了想,說道:“我麾下多出對方數倍,正麵進攻可也。既然城畔就有山林,就地取材製造器械,用長梯翻越城牆,用梁木衝擊城門即可。”


    劉十九道:“我從角樓上射箭則如何?”


    劉十六道:“我以盾甲護衛之。”


    劉十九道:“我從城頭澆滾水阻之。”


    劉十六道:“你人手匱乏,不能持久。我強攻不退。”


    劉十九道:“我出水軍從後方射箭襲擾,你無有舟船,不能阻止。”


    劉十六湊到地圖前看了一眼,道:“你能在江河上遊蕩,卻不敢下岸。我分弓手回擊,仍然不退。”


    兩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論起攻城,居然有來有回,身臨其境一般對弈起來,言語之間如有刀劍之聲。周圍的男孩都認真傾聽。兩人往來十餘回合,劉十六說出最後一著,劉十九默然不語。片刻後,說道:“既然這樣,算你可行。”


    劉十六一臉嚴肅頓時消失了,怪叫道:“弟弟這樣苛刻!我答你這一番盤問,戰戰兢兢,才得一個’可’字!”


    劉十九哼了一聲,並不作聲。


    接下來一番討論要簡單得多,有人提出火攻,有人說使用反間之計,有人要乘大鳶從山上飛進城中,甚至有人提出美人計。


    劉不棄大約是自視是長輩,有意謙讓,輪到最後才說話。他想了一會兒,說道:“二十三弟說掘破城牆,我有一策,與之略有不同......我聽說古人能掘地為通道,如果有能幹的匠人,從城外掘地道到城中,再令將士出其不意進入城中,也能破城。”


    這計策聽起來實在很耗人力,也考驗技術,韓鬆頗為懷疑其可行性。但到底也算是創意,她便也認真讚許道:“很有道理。”


    一男孩忽然道:“十九還沒有說!”


    劉十九便是之前辯論的那位傲慢少年,大家聞言都看向他。韓鬆見他沉著臉一言不發,便解圍道:“十九哥哥雖沒有提出解法,也已經發言過了......”話音未落,劉十九已經站起身來,傲然道:“我還有解法。”


    韓鬆自聽了他的名字,總覺得有些親切,含笑道:“請講。”


    劉十九說道:“看其形勢,此城臨河而建,在山穀之中。我既然人手充裕,便趁汛期築堤引流,使河水倒灌入城中。守軍即便沒有溺亡,也無法作戰,必然投降。”


    一陣沉默,劉十六本已舉手要叫好,拍了一下手,又放下了。


    眾少年都麵麵相覷。韓鬆亦感覺一陣涼意。她說道:“十九哥哥,我覺得這個法子不太行。”


    劉十九冷冷道:“為什麽?七國時武安君便曾經引水灌城。”


    不棄蹙眉說道:“阿峻,兩軍交戰,殺傷的是士卒。你若灌城,全城的人都要死啦。”


    劉十九道:“題中也未問你要留多少活人。”


    劉十六正色說道:“出兵奪城,哪有要一座死城的?你若再領兵去別處,別人知道首領如此殘暴,又如何能信服你?阿峻,平日總是你說我的毛病,如今我要說你的毛病。你行事太過偏激,一有挫折,便要拚個魚死網破,其實我們說著玩罷了,何至於如此!”


    劉十九怒道:“做題而已,做什麽扯那麽遠?灌城莫不是辦法嗎?何況誰說殘暴將軍得不到人心?張屏林在漠北屠了八個縣,南下時手放得軟些,天下還要誇他容人一線。人心如風中楊絮,輾轉而已,誰會記得你此前做過什麽?”


    韓鬆冷冷道:“你怎麽知道?”


    幾人聞言都轉向她,韓鬆說道:“張將軍攻打梁城時我正在城中。火中屍體遍地,都是平民,我當時就想,這一幕我永世也不會忘記。”


    忽聽一人笑道:“倒很有誌氣!”


    眾少年都嚇了一跳,紛紛站起來。隻見兩人穿過間廊走進廳中。為首是位身穿黑色袍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麵相威嚴,眼角有一道長疤。此人舉止中有種張緘那樣森然的氣勢,韓鬆一看,便猜測大約就是劉宗源將軍。他身邊跟著一個手持卷軸的年輕人。此人黑發披散,麵容朗銳有英氣,但身材瘦長,顴骨凸出,加上披著一領大裘,看起來十分病弱。


    不棄叫道:“父親!”


    劉宗源應了一聲,他臉上帶疤,望之十分凶狠,見了不棄卻眉眼舒展,一幅慈父的樣子,溫聲說道:“來見過殷先生。”


    眾少年都向那年輕人行禮,此人笑了笑,說道:“不必客氣,在下殷昀,受揚威將軍的托付,教導少主而已。”


    他伸出手上卷軸,分別在劉十六和劉十九的肩上輕敲了一下,說道:“還有這兩位公子。”


    劉不棄和劉十六十分高興,立即拜倒在地。劉十九盯著他看了一眼,行動便慢了一拍,好像有些懷疑似的。


    殷昀並不介意,隻道:“多禮了。”


    他又轉過頭來,望著韓鬆說道:“這也是將軍族中的孩子嗎?”


    劉將軍目光也落到韓鬆身上,濃眉揚起,顯然不認得她是誰。不棄忙道:“父親,這是表哥帶回來的女兒。”


    劉將軍哦了一聲,說道:“是有這事,這是——”大概此事有點複雜,他頓了一下,說道:“先生幾次來時,都與仲明錯過了。這是西陵侯家的養女,現在寄在我家。”


    殷昀聽了,轉向韓鬆道:“女公子小小年紀,很有見識呀。”


    韓鬆看他身上沒有積雪,大概是早已坐在隔間裏聽他們議論。殷昀雖然一副病容,但眼眸深黑,凝目時十分銳利。她被其氣勢所攝,有些局促,說道:“隻是有感而發。”


    殷昀看她矮小,想要俯身與她說話。但一彎腰,裘披風沉重地墜到地上,他仿佛撐不住這衣袍一般,順勢在幾案上坐下了。此人舉動很灑脫,語氣卻很和氣,說道:“小女郎既然今日來了學堂,不如也答一答這道題吧。”


    韓鬆望一眼劉宗源,這位將軍麵有詫異之色,沒有阻止。她心知這是個機遇,但能說的都被劉家兄弟說盡了,她又哪裏讀過兵法,一時間險些冒出冷汗。殷昀看她不能答,微微一笑,說道:“那——”


    韓鬆忽然想起那副地圖來,靈光一閃,說道:“我想城中長官雖然可以自保,但一定也心裏焦急。我兵力遠勝於他,如果派人與他商議聯合,不需作戰,也能取此城。”


    殷昀長眉一挑,說道:“他為什麽心裏焦急?”


    韓鬆說道:“坐擁險要,卻隻能等別人來打,為什麽不急?”


    殷昀又道:“他出去能做什麽?”


    韓鬆說道:“大山大河,想必有很多可去之地。”


    殷昀頓了頓,忽然問道:“你說張屏林打梁城時,你在城中?”


    韓鬆說道:“是,義父帶我渡河從丹岩入鬱州。”


    她說完了,廳裏十分安靜。一旁的少年臉上都有困惑的神色。韓鬆雙眼盯著殷昀領口一道豎紋,緊張得心砰砰直跳。殷昀目光在她麵上掃了一圈,抬頭對劉宗源說道:“昀想收一個女弟子,小侯爺能答應嗎?”


    劉將軍亦看了韓鬆一刻,說道:“潛光既然不怕麻煩,我自會與仲明說。”


    韓鬆舒了一口氣,忙向殷昀行禮,又想起要謝劉將軍,一時間手忙腳亂。殷昀麵相鋒銳,對孩子倒頗為耐心,等她站直了,問道:“小女郎叫做什麽?”


    韓鬆道:“學生名鬆,平時喚做青霜。”


    殷昀念了一遍,笑道:“我年幼時,長輩常說,孩童過於聰慧,恐怕不能久壽,其實果然。你家中也是這樣的擔憂嗎?”


    這新老師的話聽著像咒人,不但韓鬆麵露迷茫,一邊的劉不棄等也呆若木雞。殷昀看她張口結舌,不由發笑。他作勢要起身,動作十分緩慢,好像承受著什麽痛苦似的。幾位少年忙上去攙扶他,他搖搖手,自己站直了,說道:“我住在西苑。逢雙日的申時,請幾位公子來我這裏念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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