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秀才”中於十四歲。


    這可算是那年全家上下唯一一件高興的事了。


    那年夏天,阿爹又得了重病,後娘領著她自己的兒子早就跑了,把家裏賣地換來準備給爹看病的銀子也卷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什麽地方。


    到冬天,祖父祖母又相繼去世,阿爹隻能由我這個半大小子照看著。


    可是,我也沒有錢啊!這麽窮的家裏,怎麽樣照顧阿爹?何況,我還有一個小我兩歲、摔傻了腦袋的妹妹,也要吃飯。


    鄰村地主家裏要修房子,我給他家當小工,搬磚和泥、挖地基、拉土料石料、刮樹皮鋸木頭,全靠出死力,一天隻能掙點糊口的糧食,剛夠我爺仨填飽肚皮的,哪裏有多餘的收入?


    我去找娘舅家求救,可是外公癱瘓在床、外婆的眼神不好使,耳朵也聾了,兩個老人家一生儉樸,錢都用來燒香拜佛了,窮得連豆腐都吃不起,又能幫得了我什麽?


    娘舅和舅母,也隻能周濟點口糧,別說資助些銀錢給我救我爹,我大表哥吃了官司,陷在牢裏,都沒錢去打點那些牢頭、獄卒,結果在牢裏被人打成了殘疾。


    人窮百事哀啊!


    一處不順,處處不順。


    偏偏那年,我又不小心在工地上踩到了一枚釘子,把腳底板刺穿了,流血又化膿,疼得我走路一瘸一拐,可也不得不忍著,自己用清水洗淨,簡單包紮了,等它後來自然康複。


    當我拖著一瘸一拐的腳,走了三十裏的路,最後一次去問娘舅討要那點糧食時,舅母卻大發雷霆,跟娘舅大吵了一架,叫他不要再管我們。


    “你妹子都死了三年了!咱跟他家還走什麽親戚?自己家裏都窮得叮鐺響,你還管他?看看你家甕裏,還能掃出來一點麵渣渣嗎?”


    ……


    就是那樣的流年不利,我一家三口在貧苦中挨著,到次年大年初一,己卯年的第一天,本該是慶祝新年到來的時刻,阿爹卻終於油盡燈枯,掙紮著瘦如幹柴般的身軀,最後在我家這破爛的土炕上咽了氣。


    從此,我和妹妹王小丫徹底成了孤兒。


    阿爹生病後,我早就不去念書了,自己家裏原來藏著的那些書本,也被我賤賣給別家的孩子,換了銅錢和食物。


    為了照顧我這摔壞了腦袋的傻妹妹,我不得不想盡辦法去給別人家裏做工,除了當蓋房的小工外,我還幫著人家種地,給一個大戶放馬。


    我這輩子殺的第一個人,正是馬場的主人:李大戶李賢德。


    聽聽,多好的一個名字,賢良淑德,聖賢高德,怎麽也不該是個壞人的呀!


    那年我十五,我的傻妹妹年齡尚不滿十三。


    這個該死的老家夥,居然趁我不知道的時候,幾次三番用些糖果、點心引誘我的傻妹妹,連哄帶騙地……占有了她。


    我這個隻知道幹活的傻子,每天累得五迷三道,居然沒看出來人家的歹心,一直被蒙在鼓裏,還把他當成了好人。


    直到後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妹妹總是在嘔吐,一次兩次的,我以為她吃壞了東西,但次數多了,明顯不是那麽回事。有時候她吐得撕心裂肺,我還以為她中了毒。


    我嚇壞了,盡管窮得要命,根本沒錢去找郎中,可這回再也不敢耽擱,連忙領著妹妹去給鄰村那個有名的大夫磕頭,求他給看看妹妹到底怎麽了。


    誰想,那大夫一臉的鄙夷,給妹妹檢查完之後,說了一番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


    他說:“你一家都生得賤吧?你娘當年就是財主家裏被搞大肚子趕出來的丫鬟,現在有了女兒,又是這樣叫人騙了身子?”


    他斜著眼睛看著我,冷笑道:“你妹妹叫人睡了三個月了,現在懷了身子,難道你不知道?你都十幾歲的人了,裝傻還是真傻?”


    這番話聽在耳朵裏,於我而言無異於晴天霹靂。


    我一時都驚呆了,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羞愧、丟臉什麽的,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隻想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解決。


    當我魂不守舍,拉著妹妹離開那醫館時,聽到背後那大夫和其他人紛紛鄙夷的嘲笑。


    有人說:“快去問問是誰的野種吧!別他娘叫人白玩了都不知道!”


    有人說:“就是,姑娘家家的,沒有嫁人先懷了孕,不知羞麽!”


    有人說:“兩個人還窮得發狠哩,再添一張嘴你們可咋辦?”


    甚至還有人說:“不是活不下去嗎?叫你妹子去青樓裏接客呀!已經這樣兒了,還指望嫁人?”


    ……


    我用了無數辦法,終於從妹妹嘴裏東一句西一句傻不拉幾的話語中套問出了我想知道的消息。驚得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險些背過氣去。


    糟蹋我妹妹的,竟然是我賣命的主家呀!


    我能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找到他說此事時,他先是不承認,各種抵賴,對我嘲笑辱罵,道:“小兔崽子!狗咬呂洞賓!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幹的?你這傻妹子,該不會是和村東頭的劉二傻子胡來,才這樣兒了吧?”


    後來當妹妹抱住他喊爸爸,動作熟練地在他身上抓摸,一口一聲地道:“爸爸、親親!”“爸爸、抱抱!”之後,李賢德看實在糊弄不過去了,才冷冷道:“是我又怎地?你還想在我這裏討生活嗎?那就老老實實別惹事!我給你漲工錢!否則……走著瞧!”


    對於我最看重的親妹妹,他竟然道:“不過一個傻丫頭而已!女人早晚要叫人睡的,不是我就是別人,有什麽大驚小怪!孩子不能生下來,我給你錢,抓包藥去打掉!”


    說到最後,他給我丟過來一兩銀子,道:“拿了滾吧!去把這事兒辦好!往後我會厚待你們!要敢訛我你試試!”


    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我們的人格、尊嚴,乃至性命,在別人眼裏,就這麽低賤麽?卑微得猶如塵土。


    一兩銀子,就要把這一切全都了結,這何止是打發乞丐,這是壓根就沒把我們當人看呐!


    我的妹妹,是他眼裏的泄欲工具,便宜玩弄的妓女而已;我,亦不過是他眼裏的下等賤民,甚至還不如他馬圈裏養的一匹馬值錢。


    這個世界不會對弱者有善意,人們,隻會屈服和敬畏強者。


    所以,三天後,當我殺了李賢德,用一把鐵鎬砸穿了他的後腦,再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那馬場外最高的門廊上之後,臨近十裏八村的人們,再沒有一個敢說我和妹妹的壞話,他們躲避瘟神一般躲避著我們。


    而我,自然也知道這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不能再留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奪了一匹馬,帶著我的妹妹,往異鄉逃亡去了。


    我的十五歲,居然從手上這一條人命開始,把我引上了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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