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秋陽杲杲,像溫暖的薄被褥覆在整個小小的院落上空。


    因宿醉頭疼的沈煙寒手支下顎,手肘支在昨夜置過酒的石桌上,唉聲歎氣個不停。她對麵,木槿手指挑著籮筐中的爛豆子,輕“嘩”一下,將挑出來的一把爛豆放在藥碾裏,好笑地揶揄說:“娘子,你光怨裏怨氣的,這不適也得需要時辰才能過去啊。”


    沈煙寒白她一眼,依舊兀自怨裏怨氣。


    木槿用藥碾將豆子磨碎,站起身去了後院的雞舍,一將碎豆粒倒入食碗,剛買回家幾日的小雞崽子們就雀躍地朝她跑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傳到前院,引得沈煙寒朝後看了一眼。


    雞肉是好吃,可惜雞屎味太好聞。


    沈煙寒皺了皺鼻子。


    如今的處境不允許她挑三揀四,凡是自己能動手的活,就不需假手於人,木槿肯養雞,又不用她去親自喂,她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這都午時了郎君還沒醒,不如我去請蔡大夫再來一趟?”喂了雞回來的木槿說。


    沈煙寒一下坐直身,瞪著秦月淮的方向,“他真有本事就自己扛過去,吃個酒,還能將自個吃得舊傷複發。”


    “可我出來的時候,娘子你趴在郎君身上,而且,你也吃了不少酒……”


    木槿本意是暗示其間二人或許發生了爭執,沈煙寒卻擲地有聲:“我是見他要倒,去救他,才被他扯了下去的!”


    木槿聞言癟了下嘴,不信之意溢於言表。


    醉酒的娘子意識全無,自顧不暇尚來不及,哪有什麽意識去救人?


    被木槿的神色刺激,沈煙寒皺眉反問:“你沒看我為了救他還受傷了嗎?”


    這才是木槿最不理解的地方。


    沈煙寒的上嘴皮昨夜磕出了一條口子。


    一提到傷,沈煙寒覺得痛感更強烈了,她手指捂著嘴,誇張地嘶了一聲。


    木槿看著她做作的動作,偷笑了下,“那我整好請蔡大夫給你也瞧瞧看。”


    那倒也不至於。


    心中這麽想著,沈煙寒故作怨聲開口:“我受傷生病也舍不得花錢請大夫,自己抗一抗就過去了,而他身上分明是舊傷,都說了好好養著就好,我還一次次好心,叫蔡大夫給他用上等的藥,錢可是一個勁兒地往他這個坑裏燒。”


    想起這些日的花銷,木槿倒是真心附和道:“是花了不少積蓄。”


    “我也不能總做虧本的買賣……”沈煙寒幫木槿挑豆子,說到這裏突然雙眸一亮,神秘兮兮地說:“知道怎麽從他這裏把我的錢拿回來嗎?”


    “怎麽拿?”


    “我先讓他給我寫個借據,他不是書生麽?往後總有入朝為官的時候,到時候我就憑證據要他還錢。如若他不還我,我便雇個人舉著這玩意吆喝,讀書人都好麵子,這樣一逼,他一定受不了別人指指點點,還不得趕緊還了。”


    木槿:“……”


    木槿覺得她家娘子這是窮瘋了,連往後朝人追債的法子都已經琢磨到了,不免又好奇問:“那娘子你要他還多少錢?”


    “延醫費、吃食費、住宿費、日用費……還有,你與我照料他花的時辰、精力都得折合成工錢,這一個月怎麽說……”沈煙寒像模像樣地掰著手指頭,高聲說:“合計八十貫。”


    大周當下,像木槿這樣的普通小民,按雇傭至主家當奴婢的工錢算,一年頂多也就能得個三十貫,沈煙寒這一開口,就是普通人兩年多的收入。


    木槿嫌棄地“噫”了聲,“這跟搶劫還有什麽區別?”


    沈煙寒大言不慚:“他在秋望園住了這些日,延醫、吃食、日用是都能算清楚的,但住宿費與看顧費,是不是由我說了算?我可是這輩子第一次屈尊降貴伺候人!”


    也就每日幫人將屋中的花換成新的,最多不過再給他端個藥、端個飯,再多的,她也不會。


    這也叫伺候?


    木槿訕笑道:“那,娘子,你覺得他會同意簽麽?”


    “有句話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要不寫,我還多的是別的法子。”沈煙寒摸著下巴,忽然笑得邪氣,“比方說,給賣到瓦肆的妓院,他這般姿容,怎麽也值個上百貫罷。”


    木槿被驚得瞠目結舌。


    這時蔡裕與蔡希珠出現在院外,蔡希珠如往常一樣,先她父親一步衝進院中來,高聲喊沈煙寒:“皎皎,皎皎,我來了!”


    屋內,昏睡醒來的秦月淮平躺在床上,側過了臉,與趴在地上、似跟他一樣聽見方才院中談話的狼狗四目相對。


    八十貫的勒索,看在是救了他這條命的份上,不算如何過分。


    但也就僅僅八十貫而已,她就動了將他賣到妓院當男娼的念頭。


    更何況說,昨夜她還在他唇上反複啃咬……


    秦月淮無語凝噎地仰在床上,在門外的腳步聲漸漸接近屋門時,閉上了眼裝死,恨恨咬了咬後槽牙。


    “蔡公,你快給他瞧瞧,怎麽會還沒醒來。”沈煙寒推門而入,緊張地朝蔡裕說。


    秦月淮緊緊閉著眼,心中冷嗤了一聲。


    不是要賣他麽,這會又裝什麽好心?


    蔡裕上前,拉起秦月淮的手把了會脈,看了秦月淮緊閉的眸子好幾眼,又起身,拿兩指撐開了他的眼睛。


    沈煙寒看蔡裕有一連串動作,再問:“他怎樣了?”


    看著裝睡的病人,蔡裕斟酌著話語:“五郎君渾身發汗,脈搏急行,眼珠微動,老夫觀他如此,很快就要……”m.23sk.


    沈煙寒聽不懂蔡裕讓人雲裏霧裏的醫學術語,見他眉頭緊鎖,遂接話道:“很快就要死了?”


    秦月淮:“……”


    蔡裕:“不是,很快就要醒來。”


    “哦。”沈煙寒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蔡裕臨離去之前,到底還是將擔憂說了出口:“五郎君如今身子弱,氣血虛空,人也受不得刺激,更使不得力氣,沈娘子莫要這時與他打鬧。”


    “沒有!”沈煙寒對此堅決否認,“我沒跟他打鬧。”


    “那……莫用重物碰著他的傷。”蔡裕說。


    “沒有!”昨日大半個身子都壓到對方身上的沈煙寒又否認了一回,“是他吃酒吃多了,自個倒了的。”


    為了說服蔡裕,沈煙寒補充:“想必是他倒的時候,傷口撞到桌邊了。”


    若非昨夜他親眼見過,秦月淮倒的方向是與桌麵截然不同的反方向,蔡裕恐怕就要覺得沈煙寒說的有道理了。


    此刻,蔡裕看著沈煙寒清湛的、沒有一絲撒謊痕跡的眼睛,還真有些猜不到病人忽然發病的原委。


    “五郎君這一病,要恢複如初恐怕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在鄉下這種地方住著,是白白耽誤了學業罷。莫怪老夫話多,待五郎君身子能扛得住,沈娘子還是送他去城裏,讓他繼續學業比較好……”看在沈煙寒孤苦伶仃的份上,蔡裕又提點說。


    沈煙寒以為,蔡裕與村民都信了秦月淮是她表哥的話,實際上蔡裕心如明鏡。


    從第一回來問診那日,他見沈煙寒好奇不已地上上下下打量這個郎君時就已經瞧出了苗頭,加之後來,沈煙寒從不提這人的姓名,與他相處也頗為陌生,蔡裕便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沈煙寒回他:“那你還是給他用些好藥,讓他盡量早日康複,我也好早日送走他。”


    聽得門外談話的小娘子聲音中有絲興奮,秦月淮的臉變得更沉。


    送走蔡裕,沈煙寒便與蔡希珠嘰嘰咕咕談到了一起。


    兩個都是口無遮攔的小娘子,這一談,就談得多了,就比如這話語內容裏,就有沈煙寒的前未婚夫,以及她這個俊美羸弱的“表哥”。


    一個時辰後,在蔡希珠的鼓勵下,沈煙寒推開了秦月淮的門。


    看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但人已轉醒的的郎君,沈煙寒嗬嗬一笑,“你醒了?”


    秦月淮神色不辨地看著她,敷衍地嗯了聲。


    沈煙寒就從身後刷地將一張紙朝秦月淮眼前遞了過去。


    “你看看,同意的話,就寫你的名字,摁個手印。”


    秦月淮心中冷笑,這麽急便要他寫欠條了。


    然而,當他眼神譏誚地看向紙張上的文字時,頓時整個人麵色驟僵。


    隻見那紙上,抬頭便是顯眼的兩個字——“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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