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朝溫蓉說完李娩來臨安府一事,就被沈固辭撞見,女使青圓慌張地望溫蓉一眼,溫蓉麵上沒有一絲慌,甚至笑盈盈地朝沈固辭迎了上前。


    溫蓉邊走邊思索,眼睛看著一身溫文爾雅的沈固辭,覺得這其實是個好機會。


    行到沈固辭跟前,她笑著開口:“官人,我終於有親人的消息了!她剛到了臨安府,這會就在城裏,傳信來說,想來看看我。”


    “哦?是誰?”沈固辭問,又看向女使青圓,問道:“那她慌裏慌張地做甚?”


    他這麽一問,青圓心中更慌,忙垂下了頭。


    溫蓉一向很熟悉如何輕巧地將話題轉一旁去,看著沈固辭就輕輕“哎呀”了一聲,佯裝怪罪女使道:“青圓一向麵子淺,人也膽小,這一下聽說是親人來見,我又急著出門見,她擔憂我上當受騙,所以就慌張了些。”天籟小說網


    沈固辭聽了話後並沒言語,許是因他的反應冷淡,溫蓉又多加了個動作。


    沈固辭眼睜睜看著溫蓉掏出一個玉佩來,麵不改色地說道:“是我的一個遠房姑母,這信物就是捎信人拿給我看的。”


    一個“李”字落入眼中,沈固辭心中有了數。


    他道:“既然是親人又是長輩,還是該得見見的。”


    *


    沈府門口,沈煙寒看著齊蘊親自買下的家具被一個個搬上牛車,牛車排成隊,緩緩起步往城西方向去,她拍了拍手,扭頭往回走去。


    沈煙寒推開客房的門,一眼便看到了書案前端坐著的那位郎君。


    秦七郎正提筆寫著字,容色平靜專注,側臉精致白淨,通身皆是認真。


    他自然聽到了門口的聲音,但他沒絲毫動作,依舊專注在筆尖。畢竟會不敲門而進他屋中來的,唯有一人而已。


    沈煙寒速速走上前,趁秦月淮暫停住寫字的時候,一下從他身後抱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放在他肩上,俏皮道:“這位郎君,如此認真,是在給誰寫什麽情意綿綿的詩呢?”


    秦月淮側臉看肩上的小腦袋,看她漂亮的臉蛋上揚著笑,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見他看她,她眼中露出一抹期待的光。


    秦月淮遂就遺憾道:“小生不才,並未寫情詩,不能贈給娘子,怕要教娘子失望了。”


    他配合她一本正經地演戲,沈煙寒被逗得咯咯笑了幾下,這才看向他筆下的紙,問他:“那你在寫什麽?”


    秦月淮答道:“抄寫一些先前優秀考生所作的試經義。”


    沈煙寒看了眼她從沈固辭書房拿來的,對科考有幫助的一大摞資料,問秦月淮:“那你看得懂嗎?能明白他們議論的是怎樣的意思麽?”


    秦月淮道:“並不是全懂。”


    沈煙寒定定看著他好一會。


    在她心中,秦月淮的學識有限、資質平凡,她愛憐地拍拍秦月淮的肩,鼓勵道:“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你每篇文章都多讀幾遍,就能慢慢理解其中精髓了。若是最後還是不能領會要領,就要多思多問。”


    她說得很認真嚴肅,看得出對他的考試很重視,秦月淮點頭,聽出她的言外之意,順她的意思回他:“碰上太晦澀難懂的,我會寫下來,匯總好,屆時有機會便去求教嶽父。”


    沈煙寒怔住一會,她難掩心中複雜。


    她本是做好了不靠沈固辭的打算,生活上不依靠,精神上亦不依靠。然而,當她與秦月淮兩人真住進了這沈府,大家同居住在一個屋簷下,沈固辭一邊口中不承認秦月淮這個女婿,一邊又在她去他書房借書時,他給了她好幾些國子監學生備考時的資料,秦月淮的底子差,她想了想,到底是沒拒絕。


    她的“不依靠”,在這事兒上,到底是被現實打敗了。


    沈煙寒思忖片刻,到底還是朝秦月淮點了頭,“嗯,你有疑問便去問罷。”即使沈固辭保不準見也不會見他,她也不會率先打擊秦月淮的積極性。


    秦月淮莞爾一笑。


    沈煙寒想了想,又問他:“我的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希望我們什麽時候搬走啊?”


    她是在問他話不假,卻也不用他真的回答,秦月淮識趣答道:“皎皎你決定就行,我都聽你的。”


    得到想要的答案,沈煙寒滿意地笑起來,心隨意動,往他麵上吧唧親了一口。


    “那這樣罷,我們過完上元節,我姨母他們上元節後啟程,屆時我們再搬家。”


    “好。”


    她方才那複雜的、有些落寞的神色早落入秦月淮眼裏,秦月淮伸手將她攬過,讓她坐至腿上,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輕聲問她:“可有不舍得這兒?”


    沈煙寒本想脫口反駁“怎麽可能”,可他看她的神色實在溫柔,溫柔到令她覺得,即使她是個十惡不赦之人,他也會無條件包容她,永遠站在她這一邊那樣。


    沈煙寒看著他,深吐一口氣,緩緩將當初離家出走的緣由朝秦月淮說了出來。


    末了,她抬眸看著他,道:“我就是忘不了娘去世後這幾年來,我在這兒受到的那些冷落,也忘不了他當初是如何詆毀我娘的品行的,還有……他扇我那巴掌時,那樣猙獰的麵目。”


    她終於信任他,朝他敞開心扉,朝他傾訴她受過的傷害,揭開自己的傷口給她瞧,秦月淮無比感動,珍愛無比地將她摟在懷中。


    他垂目,心疼地看著她,抬手輕柔地撫摸她花兒一樣嬌美的麵頰,像要抹平她受過的傷那樣。


    秦月淮覺得自己有滿腔話語想對她說,可張了張嘴,又一時無話可說。


    他並無與父母爭執的經驗在,如今父母皆已西去,別人的煩惱到他這裏,也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奢望。


    靜了半晌,他才咽了咽嗓子,柔聲說了幹巴巴的幾個字:“都過去了。”


    沈煙寒又問他:“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想自己的父親,總覺得他的壞,不記得他的好,對繼母也不熱情,就一心想著遠離這個家,一心想著與他們再無更多牽扯,這樣……太過絕情,太過狠心?”


    秦月淮微驚。


    沈煙寒雖然年紀小小,卻心智堅定,做事也是十分果決,不如何計較後果,即使是做了什麽事有了不好的結果,她亦不會承認自己當初做得不對,隻會去默默承擔她的錯誤行為帶來的後果。


    簡單說,她是一個有些固執且衝動,不如何在意別人看她的目光的人。


    可這會,她卻一反常態問他看法。由此可見,這事在她心中應該是極為重要的,才會惹得一向萬事不過心的小娘子糾結萬分。


    而她朝他述說這樣重要的事,秦月淮能體會到她對他的信賴。


    這樣的真心交流,他實在喜愛。


    秦月淮彎了彎唇,“那還有句話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皎皎受過那樣委屈,如今才有這樣的選擇,因果緣由在此,並無不妥。”


    沈煙寒再道:“可我分明又記恨著我的父親,你問我對此可有不舍時,我又覺得自己是有些不舍的。”


    秦月淮依舊柔聲:“這便更是人之常情了。你再想逃離他,可他還是你的父親,是你唯一的父親,這是你與生俱來,永不會變化的事實。你心中既厭他,可又尊敬他,其實並不矛盾。”


    “怎麽就不矛盾?”沈煙寒眼露迷茫,她一向信奉非黑即白,“人怎麽可以既喜愛一個人,又討厭一個人?”


    秦月淮想,沈煙寒喜歡溫柔和煦的郎君,若是他在沈煙寒跟前展示的,就是他素常那一麵,冷漠,殘酷,不苟言笑,她該是會討厭那樣的他的。


    他剖析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麵,你看到了其中一麵,你覺得喜歡;看到另一麵,覺得不喜歡。人性本就複雜,我們對一個人的看法自然而然,也該是複雜的,對麽?”


    沈煙寒依舊半信半疑。


    見她如此,秦月淮便問了一句:“那你是喜愛一整個我?沒有一絲不喜愛的?”


    沈煙寒一怔,隨後倔著臉瞪他道:“誰喜愛你了?盡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秦月淮蹙起眉峰,目光灼灼看著她,嚴肅問道:“你不喜愛我麽?”


    沈煙寒雙頰滾燙。


    她從來都是喜怒形於色的小娘子,她喜愛不喜愛他,她從來是在行動上表現得更突出、更淋漓盡致。她雖然並不介意朝他說出口這些情話,但被秦月淮這麽直白當麵一問,她依舊有些害羞。


    沈煙寒哼了一聲,一下將臉埋進秦月淮的脖頸裏。


    秦月淮卻並不想放過她,手指去抬她的下巴,看著她又問了一次:“當真不喜愛麽?”


    沈煙寒想撇開臉,他手上卻用了些勁,硬是要她看著他。


    眼瞧著他的壞心眼又起來了,沈煙寒憤憤道:“你說呢?”


    秦月淮一絲不苟道:“我不知道。”


    沈煙寒並不想屈服:“不知道就算了。”


    秦月淮語氣無奈:“皎皎。”


    他一定明白,朝她示弱就是他最有用的手段,沈煙寒心中喊著這個冤家,雙手撐著他的肩,從他腿上起了身,而後一下跨坐下去。


    她摟住他的肩,雙目明亮地看著他,往他喉結上吹了口氣,抓住他的手,放在了巍峨挺拔之上。


    沈煙寒看著他的唇,暗示他:“那個走了。”


    秦月淮的脊背一僵。


    他出生如此,實際上是骨子裏流著禮儀規範的人,即使是個郎君,也被沈煙寒這會的大膽給折服。


    預感到接下來是什麽,餘光瞥見照進門的夕陽,耳尖微微紅了。


    他越是害羞,沈煙寒越是興致勃勃。


    秦月淮這下是心中真正有了無奈。


    “天還沒黑呢。”


    “那又怎樣?”


    “就在這?”


    “你不就喜歡在別的地方?”沈煙寒媚眼如絲地斜眼看他,掰著手指,故意細數他的癖好,“湯池、小榻、浴桶……”


    她每說一個地兒,秦月淮的俊臉便紅上一寸,說到後來,秦月淮終於被她反客為主,再聽不下去她的喋喋不休,俯臉吻住她,堵住她的唇。


    沈煙寒邊笑,邊讓他吻她。


    她用她的行動表明她是否喜愛他這個郎君。


    對他熱情不已,對他放縱不已。


    但秦七郎依舊是溫柔體貼的郎君,他用手掌擋著她的背與桌麵,以免她被硌著,在她俯在桌上時,亦是不曾讓她受傷。即使是沈煙寒這個小娘子故意挑釁,他從始至終都在照顧她的感受,以她喜悅為先。


    *


    夜深人靜,偏遠的客房裏歸於寂靜時,沈府大門口迎來了一輛低調的馬車。


    溫蓉迎接到李娩後,掩下心中情緒,帶她見了沈固辭。


    沈固辭不動聲色地打量李娩後,持著禮節與她見禮。


    一陣不痛不癢的寒暄後,趁李娩出門更衣的當口,溫蓉說道:“官人,姑母尚未落腳,不住就住在我們這裏如何?”


    沈固辭沉默須臾,回道:“暫且住客棧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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