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次黯淡,朦朧暮霧沉沉壓下。


    樓閣頂層人群退卻,所剩三三兩兩,亦無久留之意。此時宋府之內正值忙碌晚食。


    清貧人家日食兩餐,養生之人深以為然,紛紛效仿,謂之過午不食。可是商賈之家畢竟與清寒人家不可同語,支撐一夜秉燭照明的白燭和燈油,可就得好些個銀子。多活泛這一兩個時辰,自然也會感到腹中饑餓。所以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徐管事此刻最是繁忙,按理沒有空當去聯絡那名內應,盯梢的黃信勇卻依然不敢懈怠。


    喝冷茶就西北風的黃信勇有些熬不住初秋的寒意,喚店小二到廚房切半隻燒雞和舀一碗熱湯來,店小二到手幾顆銅板的打賞,殷勤地小跑下樓,不一會兒便帶來油紙包裹的燒雞和一大碗玉米菜湯。


    飽腹之後正好夜色也已降臨,秋風高,雲氣重。天空堆砌著濃重雲幕,天外月光難以透下,坊市各處盡是昏暗不可視物。唯有大門大戶之內燈燭搖光,大地猶如另一片夜空,星星點點的人間燈火即是浩瀚蒼穹的永恒繁星。


    有私院小廝提著氣死風燈款式的雅玩素燈陸續登上三樓,將提詞繪畫的燈籠懸掛傍柱之上,手腳麻利的收拾擦拭木凳木桌。此乃文人雅客家中養童,為主人來臨提前打點方便,此間即將迎來第二撥客人。


    金菊坊內除了一棟隸屬捕房衙署的三層望樓,就屬這處楚羽閣視野上佳,最宜觀景。白日閑雜人等往來,俗氣重,才子名人們不屑與之共處。待到夜間,尋常百姓受限於宵禁,安居家中,他們方才來享片刻幽雅時刻。


    黃信勇起身自覺離開,那群自持身份的上流人,眼裏最揉不得沙子。別說此刻腰間隻掛單刀,便是捕役鐵牌在身,與文人抑或紈絝發生碰撞,鬧到官衙都是當差的自己吃虧。


    逆著陸續來臨的文人騷客,黃信勇低頭弓腰走下樓梯。


    出楚羽閣後,黃信勇沿著昏暗牆根摸黑前行。經白天入府探查與楚羽閣頂樓居高觀望,黃信勇對宋府輪廓與設防,可謂深入腦海。於一處截死胡同,黃信勇拋出一隻飛爪,摻雜有浸油牛筋的細繩鐵爪勾住圍牆,扯之不斷,異常牢固。黃信勇縱身攀繩而上,身如猿猴,輕而易舉翻上丈餘高圍牆。蹲在牆頭確認無人發覺,卻不收了飛爪一躍而下。


    繼續使飛爪蕩上最近的一棟屋舍,黃信勇小步奔走,腳下隻踩屋脊,不碰易碎易折的瓦片。碰見房屋間距近者一躍而過,稍遠些的則借飛爪之便,直到遙遙望見徐管事身影,黃信勇方才收斂身形,壁虎般伏在屋頂背陰處,放緩呼吸,幾乎不動。


    宋府雖非官門大戶,然則府中閑雜事務亦是不少。徐管事性子溫和細膩,辦事手段卻不差,處理樁樁件件大小瑣事信手拈來,深得宋府家主與夫人信賴。此時諸事漸歇,理事的婆子騰出手來,也有空檔管束各處丫鬟仆人。


    徐管事飲罷一碗擱涼了的茶水,也不等吃過晚食,交代了幾句便往外邁步。


    藏在屋頂的黃信勇目光一亮,知道時機已到。


    一處露天院井裏,幾個小廝正在把厭露的幾十盆珍貴花草搬進簷下牆根處。這些花草身價不菲,嬌貴難養,需曬午後的半日陽光,又要避開早晚的天降霧露。若是忘記挪動,承受了一夜霧露,再遭豔陽一晃,便要枝葉枯黃,根係腐爛。


    幾名小廝輕手輕腳地搬挪陶盆,動作嫻熟,甚至少有花葉碰落。


    徐管事立身燈下,白油紙籠罩的燭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放大,投在幾個幹活的年輕人身上。


    “徐管事好!”不管是手捧陶盆還是手中空閑未來得及俯身搬動花盆的小廝們,辨認清楚了來人,紛紛微弓身子問好。


    徐管事向其中一人招了招手,對其他人解釋道:“我找錢盈交代些事務,你等弄好手邊的活計,到廚房喝粥去罷。”


    眾人齊聲答是,知曉二人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錢盈還是徐管事舉薦入府擔任仆職,私下見麵也就不足為奇。


    一道人影附在屋脊背陰一側,幾乎完全隱沒於黑暗。黃信勇藏身之處距離二人並不遠,透過屋脊的花雕鏤隙,已能辨認燈下年輕人的模樣。這個錢盈與黃信勇猜測的內應人選有所出入,按理來說,那個宋梓嫌疑更大也更適合當任內應。


    徐管事陰沉著臉,隻管埋頭向前走,邁步急驟,錢盈需要加緊步伐才能跟在身後。


    走到一處燈火映照不到的僻靜角落,徐管事突然收步,雙手攏在胸前,冷冷看著錢盈。


    錢盈表現得滿臉詫異,驚疑道:“世叔這是作甚?侄兒愚笨,若是近日有禮儀不盡不周之處,還請世叔多擔待。”


    徐管事冷哼一聲,不容辯解道:“說!你收了人家多少銀子?”


    “世叔這是什麽意思?侄兒在宋家任小廝,每月有二錢薪銀,還是您老交到我手上的哩!”錢盈偏著頭,滿臉都是十幾歲少年該有的純粹。


    “啪”的一聲脆響,徐管事用力摔了這個喚作錢盈的少年一耳光。從未動手打人的徐管事用力過度,以致這一耳光甩出以後整條手臂都在發抖。


    徐管事低沉的嗓音微微顫抖,顯然積累了滿腔的怒意:“別逼我同你撕破臉皮鬧到家主和官府!我跟你爹是世交,我倆分隔兩地,卻常有書信來往。你盡管不是我從小看著長大,但你的秉性陋習你爹信裏多有提及。我念你是故友之子,企盼以宋府教條束縛,再以仁理感化,你總不能再走歪路。沒想到啊,你還是勾結賊人,盜竊家主財物!好大的膽子!好黑的心腸!”


    錢盈“噗咚”一聲跪下,雙膝估摸都磕出血花,淚涕齊下,抱著徐管事的雙腿求饒道:“叔啊!侄兒一時鬼迷心竅,做出這等背德害理豬狗不如的醜事來,您打我罵我都成,千萬別報官!入了那張虎口,侄兒可就毀了......”


    徐管事掙了幾次,錢盈都重新撲上來,仿佛在風波中抱住了定海柱,徐管事索性一腳將他踹開,罵道:“狗東西!而今打你頂個屁用?”


    由於不敢使力抵抗,錢盈被踹得四腳朝天,一聽這話,馬上翻身而起。沒有立即撲上,一把抹掉鼻涕眼淚,諂媚道:“叔,您的意思是?”


    “你將那夥賊人的藏身地點和賊贓流向老實交代,我再不留痕跡的透露給捕房的狗腿子,這之後你需得收心斂性,老老實實當你的下等仆役!”徐管事雖然恨不得抽斷這狗崽子的狗腿,眼神中卻還是有一絲憐憫,畢竟他是故友之子,畢竟他還年少不經事。


    錢盈連連點頭,思索一陣,又道:“那批贓物早已混在販子貨物中,經金菊坊流出了金雪城,如今藏在城外的一座花神廟內。那些賊人是城中的青皮混子,為首的很有些謀略,先前計劃實施之時,他們幾個便以販人身份進入金菊坊,租住於府邸附近。當晚從侄兒給他們開門,到集贓逃遁,不過半個時辰,他們就近安心住下,反而躲過搜捕和宵禁。隻是我新來不久,不知那宋梓有夜醒的毛病,才導致他們計劃略有瑕疵。侄兒問他們分贓時,青皮頭子說是贓物藏上一兩年,無人再查此案時,才取出來用。我也是聽他的吩咐,沒有立即脫出宋府仆役的身份,惹來嫌疑,他們而今照常假扮販夫出入金菊坊,實則盯著宋府和官府的動向哩。”


    徐管事沉吟不決,感到另一處棘手之處,分析道:“這位賊頭子頭腦精明,若是與同夥陡然被捕,必然推測到你身上。他年出獄,必行報複。”


    “是啊,這可如何是好?”


    徐管事按住著急跺腳的錢盈肩膀,明明並無旁人,仍是不自覺壓低聲音,道:“隔壁目迷的老太前兩天托我寫一份契書,說是有人要長期租賃她的房子,定金給得還不低。我料這人必是賊子,入住之後即能做那燈下黑,也能日夜監視宋府舉動。老太這幾日都在收拾行裝,她年老體弱,應當沒那麽快收拾妥當......我同巡防禁軍有些關係,賊子們定然想不到有人趁著他們還未入住的短暫空檔,能夠頂著夜禁出城。我等將財物悄悄取出,之後你再不出府,無論他們白日盯梢,還是夜裏監聽,自然都無法獲知我等出過城的事實。就算後來發現財物失蹤,也隻會以為是他們當中出了內鬼,不會懷疑到你身上,讓他們狗咬狗去!”


    匿跡瓦簷之間的黃信勇原本已有收網之意,尋著內應這一枚線索,捉他入牢,一番嚴刑拷打,還怕他不招?自己在衙署的功勞簿子上,不得重重加上一筆?隻不過那位姓徐的管事一番言語,竟是要出城挖那失竊的財物,這一來可給自己省了不少麻煩。


    黃信勇撇下二人,獨自翻出府邸,候在宋府後門附近。過不多會兒,果然有兩條人影推門出來,一人提著一盞外罩薄紙的竹架白燈籠,燈籠紙麵上端端正正提了個“宋”字。掩上門扉後大搖大擺離去,沒有半點夜行人的鬼鬼祟祟。


    徐管事領著沒有半分血緣關係的侄子往南邊行走,錢盈指明的方向並不在南麵,但是二人想要出城,隻能走南門。蓋因宋府與南邊守城禁軍的統領有些情分,徐管事代替宋府家主送禮多次,所以南邊的禁軍步卒們多多少少都見過徐管事。


    路上遇到一隊巡夜的禁軍,果然有兵卒認得徐管事,簡單詢問之後,分出幾位兵士為其開路,省下了路上再次被追查詢問的時間。


    黃信勇則遠遠吊在四五十步外,時不時將雙手舉過頭頂,比畫出幾個特定手勢。這是捕役夜間辦案時,不便現身與巡防兵卒出示腰牌碟文,便用約定俗成的手勢表明身份。黃信勇不僅在遭遇兵卒時做出暗號,經過幾處開闊地帶時,盡管不曾遭遇來人,他也高舉雙手,向不知名處表明身份。


    金雪城內暗哨密如天網,視力所及幾乎遍及城池之內每一處角落,當中成分由軍營、衙署和暗部三部分組成。其中軍營和衙署的暗哨負責監督火患與治安,而暗部,除非是刺客,否則就算監視範圍之內出現賊子與火情,他們也會選擇視而不見。黃信勇寧願遭軍部之人囚入軍牢,絕不想與暗部的人發生一丁點兒誤會。


    徐、錢二人在幾位兵卒帶領之下順利靠近南城門,南城區巡夜軍的統領正巧執勤於此,聽說這位老兄弟要帶侄兒出城看望病重的祖父,大手一揮,立即放行,也不需查問度碟和牙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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