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師妹本名榮柳人,作為幽原東南一州之中,人人仰望的天之驕女,論家世財力,未必輸於豪門出身的申功頡,因而對那位生性閑散,無所作為的執絝子弟,觀感很差,也很瞧不上眼。


    隻是天之驕女一旦在自己瞧不上眼的男子跟前吃癟,其反應之劇烈,往往比男子之間結下的生死大仇,都要可怕。這一桌原本笑得前俯後仰的年輕人,頓時也感覺到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壓抑之感,再無人笑得出來。


    倒是那申功頡,依然大大咧咧,一手緩緩揉搓著自己那已經被茶水撐得鼓脹的肚皮,打著飽嗝,滿臉得意,心曠神怡。好像輸給那鍾礚澍的一肚皮清水,比之贏得少女那一小杯香茶,實在是微不足道得很。


    榮柳人看他那故作姿態的樣子,實在氣不過,拍案而起,指著申功頡喝道:“申功頡,別以為露了那麽一兩手雕蟲小技,就可以為所欲為,得意忘形。有本事,找個地方單挑一場,輸了的,任由對方處置。”


    少女那突然迸發的怒火,讓申功頡有些手足無措,愕然道:“我的榮大小姐,不就開個玩笑嘛。你開我的我開你的,一來二去不就剛好扯平了。要單挑也行,可事先得講清楚,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申功頡那一番你你我我,聽在榮柳人耳中,越發覺得對方是有恃無恐,故意調侃。她怒極反笑,冷冷道:“申功頡,別以為你打定主意做個縮頭烏龜,我就奈何不了你。對一個女子也隻敢鼓唇弄舌,像你這種男人,倒是罕見得很。要是我,趁早買塊豆腐撞死算了,省得丟人現眼。”


    申功頡也不生氣,重新將哪隻少女用過的茶杯拿在手中,輕輕把玩,眼神促狹地看著榮柳人,“榮師妹非要求著我動手動腳,我申功頡舍命陪君子就是。地方時日你定就好了啊,隻是別告訴旁人。要不到時可放不開手腳。”


    榮柳人麵色通紅,自知口舌之爭,不是他的對手,也懶得反唇相譏,冷哼一聲道:“放心,這事今日有諸位同窗見證,到時萬一失手,把你給廢了,別到處怨天尤人便是。你這種人,廢了也不是壞事,世間不知多少尋常女子,可以免遭荼毒。”


    話說到這份上,一桌同門學子,都噤若寒蟬。在場的誰不知道,女子武夫雖然年紀輕輕,卻生性潑辣,敢說敢做,而且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大家隻能替那雖然從不討喜,卻也討厭不起來的申功頡暗自捏一把汗。


    正當眾人都滿臉愁容,一籌莫展之時,背後一個冰冷的男子聲音傳來:“你們兩個要打,可以,明早出發之前解決。到時行動不便的,自己留下。”


    那聲音頓了一頓,緩緩道:“因為已經決定了,我們取道廣信州,橫穿其東南沿邊十八城回道院。”


    說話的人,一身青花雲紋錦袍,上有金絲龍鳳環繞,正是一眾學子的領隊雷振羽。


    方涼道院的學子之中,若論讀書,大家公認最有前途的,當屬神童鍾礚澍;若論道行武功,戰力最強的,是那神秘莫測的大師兄方懋。隻不過此次遊曆期間,大師兄有事他往,而大師兄的父親,夫子方涼,需要留駐道院主持大局,所以領隊的,是同窗之中公認的將帥之才雷振羽。


    雷振羽出身隱秘,對於其身世家族,同門之中無人


    得知。大家隻知道他進入方涼道院之前,是鐵流驛武院宗主顧萬年的嫡傳弟子之一。


    在玄黃天下,能成為武道老祖顧萬年的門人,即便並非嫡傳,也無論實際戰力如何,單憑那鐵流驛武院的名號,整座天下的武林,都可以橫著走。


    所以在道院之中,大家最為敬畏的,並不是那高深莫測的大師兄方懋,也不是武功卓絕,生性潑辣的女子武夫榮柳人,而是對誰都眼高於頂的雷振羽。


    雷振羽的驕傲,從來不會讓人覺得那是驕傲,而是本該如此。


    雷振羽撂下句話後,隨即轉身,昂首信歩離去,那頎長背影,依然氣度逼人。


    一陣沉默之後,坐在榮柳人身邊的一位纖瘦女子,悄悄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細聲細氣道:“柳人姐,要不你和申師哥,還是別打了。明日就要進入那荒原戈壁之中,沿途還不知會生出多少意外來呢……”


    其實沒有決定之前,大家都對那廣信州滿懷好奇,躍躍欲試。如今一旦決定下來,那些既非練氣士出身,又無武藝傍身的純粹書生,心裏就變成了憂多於喜的忐忑境況。


    那出言相勸的纖瘦女子馬小燕,就是個純粹的讀書人。年紀看起來比榮柳人還要小上一兩歲,十五六的樣子,紮著兩個小羊角辮。雖然已界破瓜之年,依然稚氣未脫,一臉清純。


    也不知是被震懾於雷振羽的氣度,還是受那馬小燕的言語相勸,榮柳人那一身的殺氣騰騰,消散不少;隻是看向申功頡的目光,依然能殺人。


    申功頡淡淡一笑,一如既往的生死契闊皆隨緣。他望向主桌那邊,雷振羽對一個身材高瘦,麵色黝黑的男子交代幾句。那黝黑男子始終一言不發,轉身離席而去,直奔門外庭院。


    繞道廣信州的消息一旦公布,其實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關注著主桌那邊的一舉一動。


    隻見那黝黑男子在院中一聲尖利的呼哨,不一會,一隻翼展足有四五尺的巨大鷹隼從半空落下,人立於地,那長著巨喙如鉤的鳥頭,高可及腰。


    鷹隼通體黑色,隻頭上一抹白羽,故名白頭風,是一隻難得的靈禽;生於關西荒野,極難捕捉。


    道院同窗都知道那黝黑青年,名叫張屴,來自廣信州以西那狂人出沒的廣袤荒野,五年前,還是個跟鍾礚澍一般大小的少年,一人一鷹,跋涉千裏,相依為命來到道院。


    其實當時的少年張屴,隻身流落江湖路過,不但絲毫沒有投靠道院求學的意思,甚至根本就沒聽說過方涼道院。隻是當時被道院夫子偶然遇上,感覺少年身上,自生一種能洞察人心的天賦,於是有意收留,自此結下師生之緣。


    張屴也是方涼道院曆年以來,唯一未經過考試便被錄用的學生。


    張屴極少與人言語,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加上黝黑的麵孔,同門對他曆來敬而遠之。


    隻見那黝黑青年,麵色柔和地輕輕撫摸那隻巨大鷹隼的白頭,與它耳語幾句,便即將一封書信,縛在白頭風身上。白頭風得了交代,一聲長嘯,便即衝天而起,往東南飛去。


    廳堂之內的學子,隨著那一聲淒厲的鷹嘯,都不由自主地心中


    一震。


    既然已派出白頭風給道院帶信,說明取道廣信州之事,已是不可逆轉。置身這座高門大戶的清雅客棧之中,既熱血沸騰又心情複雜的年輕學子們,卻似乎已經看見那人命如同朝露的無盡黃沙戈壁。


    那六名十二重樓的殺手既然已經盡數覆滅,任平生和李曦蓮隨即對於程程開始藥浴輔助治療。有施玉清和胡久在外圍巡視守護,他們當然也完全沒必要依靠炭火燒水熬藥。直接在洞中生火,也不用擔心被人發現。


    所以對於任平生他們而言,而且隔著幾道山梁溝壑的那處炭窯,其實毫無必要。當初開窯燒炭,其實主要還是為了冒險引出那六名身份莫測的刺客。想不到竟然先引來了一個得力助手。


    這不算很意外。對於躲在山中燒炭這種事情,鼻子最靈的,當然是燒炭的行家裏手。


    施玉清從任平生口中得知,那一出綁架程程的鬧劇,居然是出自宗主本人所托,目的還是保護程程,免受禍起蕭牆的種種明槍暗箭。燒炭兒先是震驚不已,往日那些或無上威嚴,或慈和有加的宗門長輩,和那些盡管時有針鋒相對,卻終究很珍視同門之誼的師兄弟們之間,竟有如此凶險的勾心鬥角,雲波詭譎。


    但如今既然已經身陷居中,施玉清本就是個未必拿得起,卻一定放得下的清淡心性,就安心留了下來。如此一來,在確保程程安全之前,不能回山,甚至不能麵見任何同門兄弟,頗有些遺憾。但從此不用擔心師父催著自己挑選山頭,開宗立派,也是一大幸事。


    隻是施玉清對那極少露麵的鬥笠漢子,不知為何,每次見麵,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戒備之心。任平生從沒告訴他那鬥笠漢子到底是誰,出身何處,隻說是位可靠的朋友。隻不過施玉清潛意識中,總覺得那漢子的言語行止,總透著一股邪氣。


    這天無事,想想那片山穀密林之中的炭窯,已經封存數天,可以開窯取炭了;施玉清也沒跟任平生打招呼,便隻身來到那片密林之中。


    施玉清記得十分清晰,那一番劇鬥之後,考慮到如此荒山野嶺,苦寒之地,杳無人煙,所以當時他們也並沒有處置那六具屍體,而是任由其在林中腐爛。


    但今天施玉清來到之後,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各種景象,一如往時,獨獨那六具屍體,非但蹤影不見,連半分血腥或者骨肉腐爛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就算當時三人悉心清理,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幹淨!


    施玉清駭異之餘,一顆滾圓腦袋,迅速左右顧盼,周身氣機繃緊,十分警惕。


    “誰?”施玉清突然一聲斷喝,目光如電射向不遠處一棵光禿禿的古樹。那頭上少了鬥笠的漢子,很悠哉地坐在那棵樹下,雙膝屈曲,上身背靠著樹幹。


    “是我。”那漢子側臉對著這邊,淡淡應道,“任平生沒告訴你罷?不係舟胡久,你們太一道教的死敵。”


    施玉清如臨大敵,心中天人交戰不已。


    這兩個多月以來,胡久大名,在西喬山中誰人不知?此人一擊而重傷了已是七境真人的章太玄師叔,雖是偷襲,卻也足見其修為戰力,絕非易與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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