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一個月的內服外浴,程程的傷病,已經痊愈大半。體內那神秘巫術所種下的邪毒,基本已經拔除,但任平生堅持要繼續治療,清除餘毒。


    其他人看不出什麽,但任平生以望氣術細察,這種邪毒的絲縷殘餘,都會死灰複燃。而且一旦如此,將勢如破竹,直接摧垮她的土屬氣府,人身一切給養的來源,也是修士靈氣運轉儲運的根基。彼時,將再難以藥石攻之。


    方圓幾十裏山地的適用藥草,早已被任平生采摘殆盡。采藥的路程,來回都幾近百裏。若非他任平生輕身功夫卓絕,加上有胡久和施玉清均可禦風飛天,三人合力入山采藥,才堪堪夠用。


    但如此一來,老巢空虛,若再遇上先前十二重樓殺手行刺之事,憑程程與李曦蓮兩人,隻能閉目待死而已。


    所以這天任平生不再讓施玉清和胡久幫忙采藥,而是獨自飛掠上山,幾下起落,就直奔雪線而去。他要翻過雪山,到西麵山坡去采藥。


    雖說那界山鯉魚口,不是常人可以觸及的高度。但對一個來自不歸山上的人來說,世間的山,還能叫山嗎?


    任平生悄立雪嶺之巔,看著西邊的廣袤荒野,心曠神怡。再回頭看時,東邊那一汪狹長的湖泊,宛若一道淡若遠山的長眉。湖的名字,就叫眉湖。


    任平生沒在山巔逗留,一溜煙掠下高逾千丈的皚皚雪嶺和陡峭崖壁,撲向下麵那流翠蒼鬱的森林。


    他並沒有從山勢略顯平緩的鯉魚口下去,因為那就意味著要繞好長一段路。再說了,即便是鯉魚口那邊,一年到頭,敢於翻越的強者,一隻手也數得過來,但終究還是有人過往。有人到過的地方,珍稀的原生藥材,就要少很多了。


    任平生在臨近森林的一處高地駐足遠觀,眉頭緊鎖。


    深秋時節,那蒼鬱茂密的層林中,已經是一片大雪壓枝頭的皚皚景象。候鳥早已遠征,蟲獸也早當蟄伏。但那皚皚白雪和蒼鬱枝葉之中,仍然透出某種……十分詭異活躍的氣息。


    難不成,這一趟除了采藥,還能趕上不錯的獵獲?


    但以他當下的望氣術境界,一眼之後,山林野地中潛藏的鳥獸種類,位置身形,便即明了。


    可這一次,任平生看不出林中潛藏的,到底是何種生靈!


    既來之,則安之。任平生身形一掠,投林而入;手中已經扣上兩顆瑩白光潔的卵石。


    自從那個半路撿來的“師兄”方懋把自己的包袱帶到山下岩洞,那數十顆從不歸山思安河中撿來的卵石,又回到了他手中。


    石頭,還是家鄉的用起來比較趁手。


    在這人獸絕跡之地,各類草藥,果然都激起豐富。任平生並不急著揭開那道詭異氣息之謎,而是安心采藥。隻不過采藥的路線,卻是循著那道氣息的方向。


    道路未半,背簍已滿。這一下,應該可以有兩三天不用出來了。


    任平生拔完最後一根草藥,站起身來。眼前古樹參天,密密紮紮。密林深處那道氣息,越發濃厚起來。


    他不在施展修為,如尋常樵夫獵戶,從背簍裏取出一把柴刀,砍劈荊棘藤蔓,開路穿林而前。沒多久,前麵已經隱約傳來稚童唱歌的聲音。


    “……清早起來大天晴,五色


    絲線馬韁繩。撂子翻身騎上馬,領著小妹出遠門……


    清早起來大天晴,領著小妹出遠門。妹在馬上穩穩坐,哥手拉著馬韁繩……”


    歌詞極長,調子卻是來來去去,都是那麽個調子。對於這樣的山歌,任平生熟悉得很。不歸山上的漢子婆娘們,日常入山下田,都會用那十分簡單的調子,哼唱這種通俗易懂的山歌。其中多有男女對唱,歌詞風騷露骨,在任重山那樣的文人雅士看來,簡直傷風敗俗,不堪入耳。


    思緒一陣恍惚之後,任平生突然驚覺,這唱歌的聲音,分明是個年紀不大的男童嘛。


    還沒來得及想好如何現身,前方一處荒草藤蔓叢生之處,鑽出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白胖男孩。那孩子一身粗布麻衣,衣裳單薄,好似生生撕斷的袖口之外,還露著兩大截白胖如藕的手臂。


    之前歌聲還遠,但那白胖男童的出現,好像本來就在哪裏似的,口中還哼著那首永遠唱不完的山歌,隻是聲音一下子就變得近在咫尺了。


    男童還沒有發現被荊棘荒草裹挾的任平生,自顧唱著,拔起一根似草非草,似藤非藤的東西。那東西長不過三四尺,枝葉稀疏,葉子尖細,葉形如細劍。那白胖童子把那藤草放入背簍,歌聲便歡快了許多。再看他背後那碩大的背簍,幾乎遮蓋了他整個上身和頭頸,隻露出下麵一小截短腿。


    “……清早起來大天晴,五色絲線馬韁繩。撂子翻身騎上馬,哥哥打馬上藥山……


    清早起來大天晴,阿哥藥山采黃竹。妹在家中安心等,神仙夜半來送藥……”


    白胖童子的山歌才情,似乎已經有點捉襟見肘了,唱到後來,隻是一味的歌聲嘹亮,表情誇張,詞兒卻少了押韻。


    “喂,小小年紀,就想拐人家妹子,你小子找抽啊。我這就跟那妹子家人說去。”任平生突然出聲道。


    那白胖童子大吃一驚,猛抬起頭,這才發現前方不遠處,一個身著青衫的大哥哥,斜倚一株大樹,滿臉壞笑。


    童子頓時兩頰漲紅,好像很羞於見人,猛然轉身,拔腿就跑。本來就矮胖的個子,往哪樹林草叢裏一鑽,便不見了蹤影。童子在茂密的草叢藤蔓之中,竟能腳步如飛,一溜煙奔出兩三裏遠;一路慌張回頭顧盼,並沒見那壞家夥追來,才終於放慢腳步。


    童子解下背簍,對著裏麵才剛剛鋪過簍底的草藥,不覺又是愁容滿臉。


    這麽點藥,不夠那羊角妹子用咧!


    “心虛了吧?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廟?我早知道你住在哪,要送藥給誰了。”


    又是那個陰魂不散的聲音,白胖童子頓時心如死灰,茫然抬頭。那青衣少年,赫然就在前方兩丈開外,依然是斜倚一株樹幹,好像從來不曾移動身形似的。


    白胖童子一雙大眼,電轉幾下,雙手卻死死拽住背簍的棕繩,寫在臉上的故作鎮定,下巴一抬,問道:“你是金爺?”


    “你說呢?”任平生不鹹不淡道,至於金爺是誰,自己這年紀跟那“爺”字搭不搭邊,無所謂。


    白胖童子頓時原形畢露,一臉哭相地哀求道:“金爺,您行行好吧。你別聽那紅臉兒的,今年真不是我不肯給金爺進貢那藥王橘啊。山下那羊角妹子,很可憐的。她家父母就那麽一個孩子,長得水靈靈的,又聰明。卻不


    幸得了黃病,她們家,早窮得揭不開鍋了;哪裏有錢給她治病。我那藥王橘,正好是治療黃病的上好藥引;再用黃竹兒煎湯內服,十天八天,就能痊愈。”


    白胖童子一旦說開,口齒竟是十分伶俐,臉上的表情,豐富得很,趕得上上河寨那一對阮氏姐妹給有錢客人唱曲兒的時候。在鐵匠鋪當徒弟的那三年,由於兩位馮氏大姐多有眷顧,任平生也曾有幸一睹那阮氏姐妹琵琶半掩,間關鶯語的豐彩。遺憾的是,那時馮家大姐們總說,自己年紀小,不適合常來聽這些曲兒。


    白胖童子沒留意那“金爺”的神遊四海,繼續喋喋不休:“金爺您大人大量,大仁大義,大恩大德,也就從牙縫裏舍了那麽一絲兒的肉屑。就能救那麽可愛漂亮的小女孩一命呢。也就等於救了人一家三口。如此無上功德,很長道行啊。回頭我讓人家,神堂上供上金爺的排位,逢初一十五,都不得誤了敬上香火。豈不是又給金爺求得了一份神仙緣法……”


    任平生直接打斷道:“又?”


    白胖童子思路驟然被打斷,愣了一愣,隨即用那飽滿肥厚的手掌,胸脯拍得震天響,“金爺,雖然這是第一次,但我用藥山的山根水運發誓,今後到人間每做一件好事,就必以金爺的名義,留下一份善緣。”


    任平生伸手輕撫下巴,模棱兩可道:“嗯,有意思。說的是不錯,但是,藥山的山根水運,你說了算?”


    白胖童子頓時緊張起來,連連擺手道:“不不不,當然是金爺您說了算。我小積殼隻是替金爺您守著這一方水土的小角色。金爺,你就饒了小積殼罷,反正也就一年的藥王橘而已。我一定從其他地方,給金爺找補回來。我家裏,還留著好些寶貝呢,隻要金爺看得上,盡管拿去就是。”


    麵對這個毫無心機的采藥童子,任平生也就趁機找點樂子,本來沒打算再裝下去。沒想到這自稱小積殼的家夥,竟如此不堪考驗,三言兩語,就竹筒倒豆子,要亮出家底來,任平生便樂於順水推舟,且看看那小子有些什麽寶貝再說。


    路上,任平生總是寥寥數語問話,且多是語焉不詳,但那白胖童子,倒是自作聰明的很,回答起來都能舉一反三,恨不得掏心掏肺,以示忠心。


    原來小積殼並沒有姓名,這小積殼是金爺的一位名叫紅臉兒的手下給起的。七拐八彎,任平生也很快理清了紅臉兒的來曆,原來是山中一隻猴妖,修行千年得化為人形。那紅臉兒早些年來到藥山,碰到了在山中玩耍的白胖童子,蠻霸得很,將後者一頓好揍。之後便給他起了“小積殼”這個外號,並要小積殼每年進攻家中那棵藥王橘的果實。


    那紅臉兒要這藥王橘,據說是進貢給這一帶山中的王者“金爺”。目前為止,小積殼都沒見過身手比那紅臉兒更加厲害的人,所以這青衫少年如此神出鬼沒,自然是那金爺無疑了。


    任平生與小積殼一路閑聊,也沒多久,就到了山中一處不大的平地。


    平地上一間木屋,雖不大,卻十分精雅別致,一廳兩室,門前有竹籬圍成小院,屋後則有一方魚池,幾叢花草。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屋旁那一顆不知生長了幾千年的老橘樹,高十數丈,已秀於層林;那樹冠亭亭如蓋,覆蓋方圓兩三裏地。


    那麽大一片樹蔭,別說這麽一間木屋,就是一個小規模的村莊,也能給遮蓋過去了!


    然而如此巨大的一棵藥王橘,每年卻隻結一枚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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