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瓊林,雪後初霽,白胖童子牽著那羊角丫小姑娘,每一次縮地穿行,就是數十丈外。羊角丫幾層經曆過如此詭異荒誕之事,每一次身形被重新凝聚,都驚得心頭鹿撞,麵紅耳赤。大口呼吸幾下,攢夠了氣息正要喊小橘子慢點。


    還沒來得及張嘴,又是一次縮地穿行。


    小橘子,是陳杳看穿了伍春芒劍道境界稀鬆的真相之後,果斷取消了他的“老師”頭銜,給他起的新名號,到如今,也已經喊了一個多月。


    更加氣人的是,人家一身神魂,五髒六腑,在一次次這樣的迸散重聚之後,早已經被揉合得顛三倒四,翻江倒海。這死胖子倒好,偶爾剛剛現出個人形,就在小姑娘耳邊,對著大山呼喊一聲,“歸山囉!”


    然後,扯著小姑娘又是一次身化虛緲,遁入氣脈。


    再一次凝出身形時,伍春芒手撚法訣,正要故伎重演,結果後腦勺挨了重重一記肘捶。伍春芒腦殼裏頓時嗡的一聲,眼前金星閃耀,跌了個狗搶屎。


    突襲得逞的陳杳終於脫了他的掌握,雙手扶膝,彎腰半蹲在原地大口喘氣。不多喘幾口,都不放心自己是否真正穩固了那數次消散的皮囊身軀。


    伍春芒艱難爬起來時,大氣不敢出一口,腦子裏數十道靈光急速亂閃,就是沒想明白,自己哪裏又惹這位小姑奶奶不高興了。


    算了,想不明白,還是等等老爺吧。老爺這次,也忒磨蹭了,烏龜爬爬似的,怎麽這麽就久還沒跟上來啊?


    換做往常,隻有自己攆著老爺的背影狠命追的份兒。


    陳杳喘了一會,突然一屁股坐在那厚厚的積雪上,哇哇大哭,涕淚滂沱,那哀傷勁兒,像是被強搶了去做某座山頭的壓寨夫人似的。


    伍春芒更加慌神,手足無措。撓頭抓腦一翻,伍春芒終於狠下心來,在羊角丫跟前蹲下,矮著身軀,低頭眯眼,把自己的後腦勺送到她跟前。


    羊角丫小姑娘沒被那家夥的憨態可掬逗笑,卻是無論如何都醞釀不出繼續哭下去的念頭了,氣鼓鼓道:“你幹什麽?”


    伍春芒這才敢略略抬頭,看了看對麵那雙瞪得大大的汪汪淚眼,頓時有把頭低下,說道:“弄不明白該幹什麽啊,要不你給我再來一記,說不定就開竅了。”


    羊角丫忍不住破涕為笑,嘴上卻仍是氣苦道:“稀罕呢,你個榆木腦袋,開竅來幹嘛?開了竅,好變著花樣欺負人啊?”


    伍春芒抬起頭,愣愣道:“我……怎麽欺負你了?”


    人家這是使上了吃奶的勁兒,在給你開路上山呢!


    “我現在有不是你們這些可以飛來飛去的神仙,你就不能讓人歇會兒。”


    “哦……”伍春芒習慣性撓撓頭,“那咱們就歇會嘛,我這不是怕攆不上老爺嘛。”


    羊角丫一大捧雪花,往他頭上砸去。“你家老爺,這會在那啊?”


    “好……好像還沒攆上來哪。”伍春芒沒敢躲開那團雪花,掛了個滿頭滿臉,樣子滑稽。


    他一本正經搖頭的樣子,就更滑稽,“不對啊,老


    爺往時都很快的,咱們這個樣子,根本攆不上。今天莫不是出什麽事了?”


    羊角丫一臉嘲弄道:“要是任老師都能出什麽事,你小橘子幫得上什麽忙不?”


    伍春芒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這種問題,對他而言不算什麽為難事。


    陳杳倒好似突然有些歉意,沒再繼續給他難堪,卻突然低下頭,小聲道:“我有些想爹娘了。”


    “……”我伍春芒沒有過什麽爹娘,這可怎麽安慰啊?


    陳杳一雙清湛的眼神,看著一臉茫然的小橘子,“你說,萬一以後我真的也成了山上的神仙,還能下山去看爹娘不?”


    “能啊!”伍春芒猶如突然抓著了一根救命稻草,回答極快,“到了咱們山莊,我就天天教你這項縮地穿行的法門;隻要學了兩三成,你就能穿過這片雪原,下山去了。要不你學老爺的掠行功夫,更快。”


    陳杳側著腦袋,一臉不滿地嚷嚷道:“我每學會,你就不能帶我下去了?”


    “可以的可以的。”伍春芒陪著笑,“必須的嘛,你什麽時候想家了,隻需開口跟我說就行了。”


    “我不開口,你就不能自己找個由頭。下山給陳天石他們喂劍去?我整天嚷著回家,老師說我偷懶不肯練劍怎麽辦?”


    “也對啊,那我到時自己跟老爺說好了,請你陪我下去教劍。”


    “是喂劍好不好,你又不會教。”


    “是是……去喂劍。”


    早些時候,任平生帶著伍春芒和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登門拜訪陳杳的父母。說明來意之後,任平生接著解釋了一番。


    藥山屈劍山莊,如今是新受銅鑊嶺道家敕封正統山神府邸,所以如果陳杳肯上山修行,就可以傳承正統的神靈香火。那座村民捐建的藥王廟,會正式安放山神開光的金身神像,陳杳作為屈劍山莊的弟子,會在藥王廟中有自己的一個牌位,享受山下萬年香火供奉。


    當然,這件事情,除了陳杳自己的意願之外,最終去留,還是需要父母定奪。如果不肯上山做那嫡傳弟子,她仍是屈劍山莊的俗家記名弟子,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草原上的劍客。


    任平生說事情,習慣了言簡意賅,更不會帶任何說服勸慰之意。說完之後,就靜等答複。


    那一對中年夫婦,那裏說的出半句話來。那婦人隻是哭泣,寬厚漿硬的羊皮襖袖子,一把一把地擦著眼淚。那漢子在哪裏呆了半晌,才驚覺這位能騰雲駕霧來去的劍道神仙,堂堂藥山神靈都要喊一聲老爺的山主,還在滴水廊下站著跟自己說話呢。


    等那對夫婦反應過來,其實是更加不知所措。家中實在是過於寒磣,連張坐著舒適的椅子都欠奉,而那黃土夯牆的屋子,疏於打理,也不好意思請兩位仙師進屋就座。最後男人隻好般了條長凳,放在簷下走廊上,用袖子擦了又擦,才請任平生就座。


    那婦人忙著在屋裏翻箱倒櫃,想給女兒收拾幾套像樣些的衣裳。隻可惜那婦人就算是使足了刨地三尺的勁兒,也刨不出半套新衣裳來。最後是把家裏那幾張揉曬得不錯的那


    幾張獸皮羊皮,給打了包。然後是喋喋不休地交代女兒,這些皮毛如何裁剪搭配,能打成好看的袍子。當然別忘了要給三位老師打一套。


    盡管任平生一再勸說,山上有不缺門人穿衣吃飯這點錢,這些皮毛,留在山下會更有用處。那婦人忙不迭點著頭,拉著陳杳一進屋,就又偷偷把那鼓脹的包袱掛女兒肩上去了。


    從古陳村離開的時候,任平生與陳杳一家,對此事其實都不想張揚。但一個荒僻村野,牧民之間,一家一戶的概念,其實極淡。一村一族,大家都是差不多生死與共的關係。


    所以無論歸山人想如何悄無聲息,終究沒能阻止族人們的奔走相告,夾道相送。


    家中但有少年後生學劍的,都是滿臉的遺憾之色。自家那臭小子,咋就不如那羊角丫姑娘爭氣呢?


    但畢竟自家族人,要去往那高入天幕的山水白雲間,做天上人去了,所有人的心頭,都是一份祖祖輩輩都不曾有過的驚喜。


    如今的屈劍山莊,加上客居於此的施玉清,老老少少六個人圍了一桌,算是有點人氣了。


    隻是多了個女孩子,一座山門,卻好似瞬間豐滿熱鬧了不少。


    早在一個月前,已經在汪太中的全力相助之下煉出兩件本命物的伍春芒,驟然間斷了與那顆老橘樹的氣脈牽連,自身的魂魄氣府,就好似突然沒了束縛的風箏,飄飄蕩蕩悠遊白雲間。伍春芒好不容易把他們拽回地上,寧定心神,細細消化那份自由自在的快意。


    然後,他發現自己對此地山水氣運的掌控,非但沒有減弱半分;一個既是局中人,又是旁觀者的氣運主宰,將整條龍脈的生氣流轉,打理得更加井井有條。


    今天為了把陳杳哄到山門,伍春芒可謂是使盡了渾身解數;到了家才發現,一直不曾見追上自己的老爺和那老猴王,竟已經翹著二郎腿坐在山莊門樓下,等候多時了。


    伍春芒下廚的功夫實在稀鬆,這倒不是他懶,而是木屬精怪,對人間煙火的沾染,本就不多。你就給他一本上古秘傳的禦廚秘籍,他能學到分毫不差,自己也嚐不出那個中滋味來。


    所以羊角丫小姑娘的接風酒菜,侯尚山當仁不讓到廚房裏張羅去了。


    伍春芒則是跑裏跑外,忙著給陳杳布置她的屋子。從一個牧民的貧苦之家,驟然間入住如此毫闊的三進大院中,而且自己的房間,並不是那邊廂偏屋,而是正屋吊腳樓中的一間上房。小姑娘恍若隔世,看著伍春芒巨細無遺地幫自己收拾,前者始終一言不發,也沒幫忙。


    這麽寬敞亮堂的房間,要啥有啥了,還收拾什麽嘛!


    隻是伍春芒突然停下動作,走到窗邊,有些呆呆失神。


    “小橘子,又怎麽了?”陳杳見他表情古怪,有些訝然。


    伍春芒突然憨憨一笑,對小姑娘招招手,領著她出了宅院,去往那顆萬年老橘樹下。


    除了正在廚房忙活的老猴王,山上的其他人,都早已齊聚在那裸露地麵如狂龍翻飛的樹根處。每個人都神情舒暢,在這個集散整片山水氣運的地眼靈樞,盡情吸納那一份突然間變得濃鬱無比的香火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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