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最後一章


    廊子埡西南遠處一帶山嶺,那蜿蜒一線的邊沿山脊上,八匹怒馬往南奮蹄疾馳。


    八個馬上少年,其中五人,身挎木劍,在那金色夕照中,英姿颯爽。從那仁珍圃一路到此,他們已經奔行了四五十裏,一路上隻見各處都有些零星山頭,在開山鑿道,大興土木。到處都是一片塵土飛揚的熱鬧景象;那些外鄉苦力,驅趕牛馬搬磚運石,肩挑背扛運送石料,更有許多工匠,在悉心壘砌山頭上那一座座的牆垣建築。


    都不知道是那些勢力強橫的山上仙家,從哪裏遷徙而來的刑徒遺民。到了這樣的邊遠工地,這些刑徒苦力,連聽天由命的心願,都算是種奢求了。一座山頭建成又能不累死病死的,多半會被移交給北荒城兵家。這些人哪怕目不識丁,身手平常,起碼那份體魄就足夠強橫出眾。


    在各處工地裏都算是鳳毛麟角的工師,十分好認,哪怕是遠遠走馬觀花的一眼看去,也能認出那衣著普通,卻氣度非凡的家夥。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揮汗如雨,哪怕是手揮長鞭,鞭笞役伕的監工都不例外,唯獨那些工師,好整以暇,隻是指指點點,讓那些出力氣動手的人,打造各種器物,布置各處機關,協助營建各座山頭的護山大陣。


    此種場景,對於當地豪閥和山上仙家而言,是那將來百年千年,財源滾滾的興旺景象;但對於當地牧民,還有那些刑徒役伕而言,卻是時間悲慘事,莫過於此。


    此處早已不是廊子埡赫連氏族的地界,當地許多失了牧場的居民,不願遠徙異鄉的,多半也成了這些山頭工地的役伕。隻不過他們的待遇,比之那些做牛做馬的刑徒徙民,終究是要好得太多太多。後者在此,連賣命的不算,隻是在那動輒讓人皮開肉綻的皮鞭之下,遲早送命。


    而那些當地牧民演變而成的役伕,則隻需獻了牧地,然後在此賣力即可。除了有管飽的一日三餐,每日按功論賞,多半還能掙到七八十枚銅錢,可以拿回去勉強養家糊口。


    那八匹怒馬,偶爾在山邊停下,眺望對麵工地。赫連樹會不時跟陳苦成他們說些內幕。這些工地,都是將來的靈禽異獸園圃。那些失了牧場的當地人,即使是工地竣工之後,隻要自己願意,也是可以留下來做些雜役苦工的。但如此一來,必須主動放棄民籍,賣身給那些園圃的主家,男的為奴,女的為婢。此後子子孫孫,世代賤籍。


    陳苦成麵色陰沉,“那豈不就是個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場?”


    赫連樹道:“我們牧民的祖先,在那隻論強弱,不論尊卑的西磧州,是沒見過此種規矩。但據說在道家天下,這也算是倫常。隻是咱們向來偏居一隅,不受此規矩限製罷了。但既然山上仙家已經相中了咱們這一帶山嶺,此後恐怕再沒有咱們牧民的自由天下。”


    陳天石打趣道:“成了奴婢的,萬一是個美貌女子,又正好被家主相中,豈不是就此翻身了。那上人家主,總不能娶個賤籍的老婆罷。”


    赫連樹冷冷道:“雖說家醜不外揚,但咱們以後,也都不算外人了。我們廊子埡有好幾個女子,有赫連氏的,也有其他姓氏的,就曾被仁珍圃那邊的值守道人相中。後來那些道人紛紛找到那些女子的家長,要將女子收為婢女。大家當時還挺高興,以為自家女子,就此搭上了山上仙家這條線了呢。”


    陳天石滿臉疑惑道:“難道不是?”


    赫連樹搖搖頭,“那些家長一簽契約,女子一入高牆,就被改為婢籍,成了那些道人的暖床丫鬟,或者所謂的雙修爐鼎。說白了就是個玩物而已。據說有些經不住苦的,不到三年就開始麵容失色,身形走樣,此後在那仁珍圃中,就隻是個雜役苦工了。據說也有些無法學練那雙修秘術,配合道人禦女采陰的,被後者一怒之下,剝光衣物丟進獸欄,成了那些猛獸的口中美食。”


    一行少年盡皆心情沉重,無言上馬,繼續南馳而去。按照赫連樹所說的行程,既然要看個全貌,那起碼得有個百裏來回。反正都是原野上的牧民,今晚回不到村中,就地支起營帳就能過夜。


    那處開鑿跨洲驛道的工地,人頭攢動,熱火朝天,那如同螞蟻搬家一般忙碌不停的人流,往東西兩端蔓延開去,不見頭尾。


    界山腳下,原先也就仁珍圃一處圈養靈獸的園圃。據說銅鑊嶺建造此處園圃,是得到了東邊西喬山一帶豪閥資助的。而後立西喬山宗主新老更替之事,早已瘋傳兩州。即便此事不傳揚開來,兩州的山上人,其實也都是知曉。那條跨洲驛道的開建,便是最明顯的信號。


    若是老宗主在位,無論兩州多少山上宗門和俗世豪閥出麵,請求開建兩州驛道,都是不可能通過落馬城的。


    不過落馬城,難道還能折而往北,繞過鴻蒙山坐鎮的甘蘭州去?路途遙遠數倍不說,在鴻蒙山腳下做那奇珍活物的生意,誰敢想?


    要不就幹脆南下,從那南邊的不歸山下,打出一條數百裏的山底隧道?那還不如繼續爬山涉水算了。


    赫連樹道:“聽說這條驛道一旦打通,界山腳下的這綿延百裏的山區牧場,都要成為銅鑊嶺圈養靈禽異獸的所謂靈圃。連你們那離著雪山最近的古陳村,也不能例外。靠近驛道邊上的山頭,現在已經開始明碼標價。中原那邊的富商或者山上宗門,隻要出得起價錢,都可以在此地買幾座山頭,開建自家的園圃。”


    “隻不過,他們不會跟牧民買,隻有銅鑊嶺圈下的山頭,才可以通過累石城城主府出售。咱們這些西磧徙民,本來就沒有本州戶籍,所以,唯一的活路,隻有繼續遠徙他鄉。當然,前提是他鄉能有地方給我們落腳。”


    七個少年,隻是默默地聽著。他鄉有什麽,大家其實都懶得去想,如今每個人都滿懷期盼的,就是任老師的那十把寶劍,什麽時候鑄就。


    落馬城,白竹垌。這個雖然離著城區不遠,卻十分靜謐的山村,來了一名背著烏黑劍匣,頭戴鬥笠的青衫少年。按說這地方既不靠近驛道,也無豐富物產,所以往時也極少外人到訪,就算有,那也多是探親訪友的熟麵孔。一旦有陌生人出現,都會引起村民注意,甚至奔走相告,暗中提防。


    又沒什麽親友可探,跑到這種偏僻地方來,不是流民就是賊子。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任平生進入村中,並沒有事先通知坐落此間的方涼道院,更沒有讓方懋事先幫忙,與村民打過招呼,就一人一劍,直接進村了。


    奇怪的是,村中來來往往的人物,除了那看起來憨厚淳樸的當地人之外,更多的,卻是衣著光鮮的外地客商,仙風道骨的異鄉修士,也有操作本地口音的落馬城富戶。


    這些人對出現此間的陌生麵孔,習以為常。而且總有些看著精明能幹,舉止穩重


    的男子,和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個個能言善辯,眼光很毒,一見任平生現身此間,就已經知道又是一位新客。這些人跟你搭訕閑聊起來,熟稔得讓你懷疑這是異鄉偶遇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兄弟親姐妹。


    在那迎來送往的言談笑語中,這些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就已經知悉你是那身家雄厚的一方地主,來這裏打算買田置地的;還是那富甲一方的俗世財閥,到這裏來打算起幾棟宅子商鋪。


    當然也會有哪些外地的山上仙家,是直接來這裏相相會有那幾座風水不錯的山頭,值得自家宗門出手。但山上仙家的生意,卻不是這些地方商販可以涉足的了。一看見穿道袍法袍的仙子仙姑,這些一向生熟通吃八麵玲瓏的家夥,會自覺遠遠躲開,別說打招呼,就算真的不小心照了麵,都要假裝沒看見對方。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你伺候他舒服了,打賞一個謝謝,一張笑臉,就算是你十八代祖宗攢下的陰德,給你一下子給占全了。萬一對方稍稍皺個眉頭,或者幹脆把爾等凡夫俗子當作居心叵測之徒,那別說你這輩子,恐怕此後的子子孫孫,都要有沒完沒了的罪受。那些神仙人物的彈指一揮間的即興施為,就是你子孫無數代的坎坷人生。


    所以萬一真碰上了,不得不給這些神仙老爺跑個腿,幫個忙,誰敢不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至於最後有沒有個辛苦錢車馬費的打賞,都無所謂,隻求這一趟辛苦,沒讓對方感到有絲毫的不爽就好。


    除了那偶爾出現的神仙老爺,相任平生這樣衣著樸素的外鄉少年,也是沒法在這種地方,有幸遇上那失散多年的親戚的。看那行頭年紀,就不是置得起一份產業的人嘛。


    本來方懋也曾提起過,方涼書院所在的白竹垌,不過是落馬城外一處窮鄉僻壤,那曾想到不過是短短兩三月的光陰之後,突然間就變成了地皮金貴,各路商客趨之若鶩的一方熱土。


    從許多路人的片言隻字累積之下,任平生也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原來自從城西百靈山莊開建,跨洲驛道開鑿以來,整座幽原各地的豪閥富商,乃至很多來自北方遼原和南方越嶺的外鄉人,紛至遝來,匯集於這小小的落馬城中,各顯神通,置業布局。城中的商鋪地皮,早已炒成了天價。


    而城西城東兩頭,新驛道貫穿之地,也早已被那手握熱錢的產業販子,轉手了好幾回,價格一路水漲船高,依然是有價無市。外地客商空有財力,卻缺少一份當地人脈門路的,這一帶的產業,想都不用想。


    所以這些人既然躊躇滿誌而來,又不肯空手而歸的,就退而求其次,紛紛到那相對冷門的城北城南郊外去購置產業。蜂擁而來的客商一輪清掃,不過也就十天半月的時間,整個白竹垌那些世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原住民們,家中那一畝三分薄田願意出手的,如今都已經是腰纏萬貫的土財主,舉家搬到相隔不過幾十裏路的靈山城或煙歌城中去了。


    這樣一番興盛繁榮的景象,讓任平生有些恍惚。如此種種,在他十六年的稚嫩人生中,太過陌生,卻又好似十分眼熟,像是曾在哪裏見過一般。


    至於在白竹垌購置山頭一事,怕是不但要多花錢財,更有耗費許多心思了。


    實在不行,讓貴為一地仙主的汪太中出麵?至於花錢的事,我任平生當下,又不是花不起,大不了就跟瘦馬山兌現一顆歲餘錢而已。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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