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車駕最多還有一刻鍾,就到十裏亭。


    消息傳來,十裏亭的人立即騷動起來。


    有那譜兒大,帶了家人隨從,就地放個馬紮休息的,趕緊便起身整理冠戴,下手則收了馬紮,遠遠避開。


    有那站了半晌的,登時也是精神一振,終於不用“罰站”了。


    本來沒想來這麽早的,可謝老太爺都來了,您比他譜兒還大?


    十裏亭裏,幾個青衣小廝麻利地把桌上的杯盞點心等物撤去,又鋪上黃綢。


    謝老太爺則慢條斯理地起身,謝小謝幫爺爺整了下腰帶,老太爺便緩步走出了十裏亭。


    立時,四下的人群便似風壓的麥浪,齊刷刷地向謝老太爺彎了下去。


    這就叫威望!


    謝家七百年居盧龍第一世家養成的威望。


    謝家的壯丁,也迅速整隊,旌旗招展,隊列整齊。


    隻是一個五百人的方陣,可是你要不說,沒人會認為他們是民壯。


    因為他們身著統一製式的軍服,統一製式的武器,個個精氣神兒飽滿,比精銳的正規軍還像正規軍。


    十裏亭前一條直通,已然是淨水潑街,黃土墊道。


    黃土墊道,淨水潑街,自然也是有講究的。


    因為那年代沒有柏油路水泥路,而許多地方的道路既不可能耗費大量人力用夯土夯實,也不可能用石板鋪就。


    為了防止道路不夠平坦,也是為了顯示皇家威嚴,就要用黃土鋪街,正好“找個平兒”。


    可黃土若是幹燥,風一吹難免起灰塵,所以還要用清水潑灑。


    這個潑灑,當然也要恰到好處,讓它保持濕潤,而不是一盆盆的水潑上去,把路變成黃泥趟子。


    如果這天正好下雨怎麽辦?


    老天爺要發威,天子能怎麽辦?那就趟黃泥唄。


    皇帝的儀仗已經可以看得見了。


    列陣於前的是步兵和騎兵,排著整齊的隊伍,寒光閃閃的刀槍劍戟,紅黑相間的甲胄戰袍,獵獵飄揚的戰旗大纛,雄渾壯闊,其徐如林。


    安載道要和鬼方人談判,當然也想努力爭取對自己有利的條件。


    所以,這三千衛軍,挑選的俱是精銳。


    當然,這三千近衛軍名義上是皇帝的近衛軍,但唐治這個皇帝,卻是指揮不動的。


    麵對如此盛大的軍威,十裏亭後列陣而站的五百謝家軍,卻是佇立不動。


    他們個個甲胄齊全,披著半臂戰袍,隻不過這戰袍不是朔北軍的製式戰袍。而是謝家自己設計的,瞧來還更威風些。


    這些戰士背後斜背箭囊,腰間掛著短刀,手中握著紅纓大槍。


    那槍以積竹為柄,整體漆成黑色,宛如鋼鐵鑄就。


    槍杆兒粗如鵝卵,槍鋒精鋼打造,三棱的血槽,幽光隱隱,殺氣騰騰。


    其軍陣,不動如山!


    這架勢,若唐治知道謝家老祖有意扶持他,便會明白,這是張揚軍力,替他撐腰來了。


    但是此刻尚還不知,叫人看在眼中,難免會猜疑,莫非這是謝家有意向這個小皇帝示威?


    唐治現在還不知道謝老祖的打算,所以,他一定會認為這是謝家在向自己這個皇帝示威。


    這正是謝老祖想要的結果,他想看看,這個小子到底是不是個人物。麵對自己炫耀軍力,又有幾分城府表現。


    皇帝的車駕停住了,四匹雄健的棗騮馬拉牽的大型油壁馬車。


    李公公一揮手,兩個宮娥便用金鉤,將那轎簾兒拉開,皇帝與側坐一旁的裴采女,便映入眾人眼簾。


    眾人不敢細看,一見皇帝現身,急忙趨身拜見:“臣(草民、學生、老朽)拜見吾皇陛下!”


    這些人一拜倒,後邊那五百人的民壯隊伍,便更加顯眼了。


    唐治一展眉,便將盧龍民兵的英姿看在了眼裏。


    他先是一愣,旋即,笑了!


    他曾有意把那封加了料的信給謝小謝看過,自然相信謝家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所以,這謝家果然亮出了獠牙來了麽?


    這是為了給我展露一下實力,給我以信心呐!


    所以,唐治笑得很愉快!


    自從唐治一現身,所有人都彎下腰去,唯有謝老太爺,拄著拐杖昂然立於前。


    唐治的神情變化,他都看在眼中。


    噫?這小子,是個人物啊!


    唐治的表現,完全看不出驚疑、猜忌、惶恐或憤怒,反而帶著一種滿是欣賞的快意。


    除非他是個傻子,又或者已經決意向謝家求助,雙方達成聯手。否則,他不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唐治是個傻子嗎?


    他的小孫女謝小謝雖然長了個傻大個兒,可人卻一點也不傻。


    一個不傻的姑娘,會看上一個傻子嗎?


    所以,這個唐治,有點東西啊!


    於是,謝老太爺也笑了。


    “盧龍謝天,見過吾皇陛下!”


    謝老太爺笑著,向唐治彎下腰去!


    ……


    皇帝來了,本該是盧龍方麵的政、經、軍、法、學各方麵的牧守長官先行拜見,因為他們是食君之俸的臣。


    但謝老太爺來了。


    雖然他是一介白身,可是就該他站在最前麵,誰都覺得理所當然。


    謝老太爺與下了馬車的唐治一番執手攀談,然後各方要員才一一上前拜見。


    這一通寒暄,大半個時辰就過去了,唐治便殷勤地拉著謝老太爺同車而行,裴采女自然是轉到了後邊的車駕中。


    皇帝對謝氏老家主如此禮遇,在眾人看來,也是理所應當。


    一行人驅車入城,便先在盧氏老宅,為皇帝擺酒接風。


    謝家這一代的家長,也就是禮部尚書謝飛平的父親謝盛元,自然也是隨父參加了迎駕儀式的。


    謝盛元其人,已經年過五旬,但須發皆黑,豐神俊朗,宛如三十多歲的成熟美男,可見保養之好。


    隻是,身為謝氏家長,歲月和地位曆練出來的威嚴肅穆的氣質,卻自然透著不凡。


    由他出麵主持接風宴,方方麵麵,處理得遊刃有餘。


    就連此番隨唐治出巡淪為了背景板的唐停鶴,麵對著謝盛元,都有如沐春風之感,而不至於感覺受了冷落。


    唐治見了,想到謝飛平、謝小謝,再看到如今的謝天、謝盛元,也不由暗中讚歎:


    謝家最寶貴的是什麽?是人啊!


    若擁有最多的人才,便是失去了一切,謝家也能很快再度崛起。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謝盛元便用象牙筷子擊了擊缶,清越的聲音傳開,場中頓時一靜。


    謝盛元道:“為與鬼方談判,陛下蒞臨盧龍,此為盧龍士民之喜。如今機會難得,還請陛下綸音,以示子民。”


    眾人聽了,都將目光投向唐治。


    侍立在謝老太爺身後的謝小謝,更是眼巴巴兒地看著唐治。


    今晚,她是以謝家女兒的身份赴宴的,這是謝老太爺的要求,大抵是為了不讓她與唐治接觸,讓唐治提前知道謝家對他的態度。


    所以,謝小謝至今還沒得機會與唐治說話,生怕唐治在不知道謝家態度的前提下說錯了話,因此很是替他擔心。


    卻見唐治清了清嗓子,從容地朗聲道:“諸位,朕此來盧龍,人人都知道,是為了與鬼方人談判。”


    “在座的人中,有的人,是不希望與鬼方人談判的……”


    謝小謝的臉色變了,陛下不是也不喜歡與鬼方人媾和麽,這話怎麽……


    卻聽唐治道:“但是,一定也有人,是願意與鬼方人談判的。”


    “這很正常!”唐治笑了一聲:“一戶人家大了,尚且各有心思,何況一國。而朕,也不怕開誠布公地談及此事。


    哪怕,朕現在在這兒說的話,不等明天日出,便原封不動地被人送到了鬼方王後的幾案之上!”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並無實權的皇帝,居然如此鋒芒畢露,說話更是如此地直白不做作,原本以為他隻是說些慣見的場麵話呢。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肅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唯有唐治聲音朗朗。


    “若與鬼方交惡,這顯然不符合我們的利益,所以,朕一定會努力促成兩國和解。


    但是,無論如何,朕不會做出任何不利於我大炎朝廷、不會做出任何不利於大炎百姓的承諾!”


    唐停鶴越聽越不對勁兒,唐治這話,與他在朔州時的說辭不太一樣嘛。


    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所有人都正在聽唐治講話,一見他動作,驀然都向他看來。


    唐停鶴卻脹紅了臉,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發現,唐治這番話,他……沒法反駁!


    “世子有話說?”


    “沒,沒有!”


    “哦,世子你從下,朕來說!”


    唐治說的恣意風發:“不就是談嘛,大不了就是打!打,都疼!談,也未必沒有兩利的辦法,這個,就需要朕與鬼方王後深入談過之後,才能決定的了!”


    唐治莫測高深地笑了笑,突然又道:“不過,朕現在多了一件使命!”


    他提高聲音,道:“江湖人空空兒,在朔州時,在金玉園內,就在朕的麵前,仗著有一身江湖人的技藝,目無王法、肆意殺人!


    而今,他又流竄到了盧龍,變本加厲,為所欲為!以致於,朕的禦駕至此,尚要盧龍刺史,派遣大軍護送,可見其囂張。


    今日,朕在此立下誓言!”


    唐治慢慢站了起來,溫文爾雅卻語含殺氣地道:“空空兒此人,必須要將之就擒,以正國法!朕親自坐鎮於此,不殺此賊,誓不還京!”


    唐治環顧左右,慢聲細語道:“我話講完,誰讚成,誰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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