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撫須蹙眉,沉吟不語。


    來時路上,他已猜到聖人今日要谘詢的事情,心中便已有所思量了。


    到了他這種位置,表達意見,一定是他的真實想法,這是無法偽裝的。


    因為他所有的行動,接下來都能表明他的真正立場,根本無從掩飾。


    但是,如何開口,如何委婉,如何更讓聖人容易接受,這個話術還是很有必要的。


    見他沉吟,賀蘭曌爽朗地一笑:“現在啊,別的什麽都不是。就是一個大戶人家,當家老太太年事已高,得考慮指定一個百年之後的當家人了。


    可這後人呐,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短處,老婦人也取決不下,想請你這多年老友指點迷津,你呀,就知無不言吧。”


    賀蘭曌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拿矯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狄閣老輕咳一聲,順著她的話音兒道:“要是這麽說啊,其實老朽覺得,要說對自己孩子的了解,誰能比得了這位老夫人呢,外人再怎麽看,也不可能比這老夫人看得更透澈。


    隻是,旁觀者眼中,有兩件事,是需要這位老夫人務必要考慮的吧。”


    他不稱臣,順勢自稱老朽,那就當嘮家常了。


    說的若不對了,你也別拍案大怒,罵我為臣者僭越。


    賀蘭曌當然明白這老狐狸一向的性情,笑眯眯道:“哦?需要考慮哪兩件事呢?”


    狄閣老道:“第一件,當然是這個孩子,他要能當這個家。”


    賀蘭曌微微一眯眼睛,頷首道:“嗯。”


    狄閣老道:“要是這孩子不學無術,接掌了家業,沒幾年功夫,就把偌大的家底兒敗個精光。


    又或者是性情太柔弱,被性情強勢的親族所左右,沒個上下,亂了尊卑,這樣的敗家孩子,是絕不能用的。”


    “有道理!”


    賀蘭曌心裏,魏王賀蘭承嗣和冀王唐仲平的份量便輕了幾分。


    “可是,如果這孩子挺有本事的,能當家立戶。但是對自己人過於苛刻,又或者眼裏不揉沙子。


    沒幾年功夫,他就把兄弟姐妹、一家子親人,全都排擠出去,讓他們顛沛流離,生不如死,那老夫人肯定也是不願意的。”


    “不錯,不管他是主動還是無奈,可最終卻是難容親人,那老婦定然是不願意的。”


    賀蘭曌心裏,令月公主的份量,便也輕了幾分。


    狄閣老道:“這第二呢,這個孩子,得是個孝順的。”


    賀蘭曌挑了挑眉,孝順?誰敢不孝?


    就算不孝,他裝也要裝個孝順出來啊。


    狄老狐狸這是真把我的家事,當成尋常百姓家嘮嗑了?


    卻聽狄閣老道:“這個孝,生時,便是侍奉膝下、噓寒問暖,伺候飲食。百年之後,卻是……能按時節,祭祀血食者了!”


    賀蘭曌聽到這裏,心裏咯噔兒一下子。


    這個問題……


    哪怕她再雄才大略,囿於時代的限製,也是一個極其重視身後事的老人。


    簡單地說,就是迷信。


    百年之後,有沒有人給她燒紙、有沒有人給她上香,她是在乎的,很在乎,非常在乎!


    這世上,有侄子給姑母年年上香祭祀的嗎?


    不要說侄子,就算是自己的親外孫子,外孫子和孫子能一樣嗎?


    到了該祭禮的時節,孫子知道那是他的義務,哪怕路途遙遠,也得備了祭品,去給自己的祖宗上香祭祀。


    遠在異鄉實在回不去的,也得在巷口街頭,焚燒祭品,悼念祖先。


    外孫子,人家能想起這茬兒嗎?


    侄子,那就更不用說了。


    若是陪著那做兒子的去了墳前,順道兒磕個頭,倒是有可能的。


    自己百年之後,豈不是在太廟裏孤零零的再無人理會?


    那享受血食供奉的,隻能是侄兒的親爹親娘啊!


    甚至說不定,兩代之後,就連自己的靈位,都被踢出賀蘭家的宗廟!


    賀蘭三思,從賀蘭曌的心裏,毫不猶豫地被劃掉了!


    還有賀蘭承嗣!一筆劃掉!


    那就隻剩下兒子和女兒了。


    可女兒……女兒倒是可以相信,但女兒的孩子,那些外孫子外孫女……


    難道,老身隻能選擇仲平了?


    可仲平那孩子……


    賀蘭曌心裏又是後怕又是著急,明明麗景台上清清涼涼,竟而出了一身的燥汗。


    “懷英啊,照你這麽說,那當家的,自然是親兒子好。可這老婦的兒子,又是個沒本事的,這該如何是好?”


    狄閣老道:“老夫人龜年鶴壽,孫兒輩都已成年了,誰好誰歹,還看不出來?


    所以,若這兒子平庸,隻要他不是個敗家的,又有什麽關係呢?


    等孫兒撐門立戶,一樣可以光大門楣。”


    說到這裏,狄閣老一笑,道:“要是再長遠些的事,就不是這老夫人需要考慮的嘍。


    兒子若是個能幹的,也保不齊那孫子是個敗家的呀。


    人呐,能處理好自己所能顧及的事情,就是個英明的家主了。”


    賀蘭曌沉思起來,半晌,才回了神,緩緩道:“懷英啊,還得是你呀,誠心誠意替老婦打算。”


    狄閣老起身,拱手恭謹地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安敢不以腹心相報。”


    賀蘭曌的雙眼不禁有些濕潤了。


    年歲大了,和年輕的時候,心境是不一樣的。


    年少初入宮時,她很喜歡一個人在夜晚站在深深宮闈的長廊盡頭,眺望夜色中的都城。


    可現在,走在光線陰暗的地方,她就覺得暗中有人,身邊隨侍的人若是少一些,她都覺得不安。


    一向不擅動情的她,現在的變化真的好大。


    不過,她畢竟是一代雄主,真情稍稍流露,便被她的意誌收斂了起來。


    她微微頷首道:“左相回去歇息吧,讓朕,再好好思量思量。”


    狄閣老起身長揖,恭聲道:“老臣告退。”


    目送狄閣老走出了麗景台,賀蘭曌思索片刻,道:“小春!”


    竹小春應聲而出,也不知道她先前藏在了哪裏。


    竹小春一身勁裝武服,襯得體態姣美婀娜。


    她單膝跪地,單手握拳拄地,頓首道:“臣在!”


    賀蘭曌道:“冀王,這些時日在幹什麽?”


    “冀王稱病,閉門不出!”


    竹小春道:“來濟塵一案,牽連甚廣。受牽連者,其家人、故交四處奔走,以圖營救。


    前幾日,多有人赴冀王府,請冀王代為說項,搭救親友。


    冀王稱病,一概不見,如今,還未‘病愈。’”


    賀蘭曌沉默片刻,無奈地笑了。


    “不敢擔當,不知回避,不會拒絕,哎……倒是個老實孩子。”


    竹小春垂首不語。


    賀蘭曌沉默了半晌,想起狄閣老說的“若這兒子平庸,隻要他不是個敗家的,又有什麽關係?等孫兒撐門立戶……”


    她便打起精神,道:“冀王世子呢?”


    竹小春道:“定陶郡王去鸞州竹海避暑去了。”


    賀蘭曌聽了心中便是一陣歡喜,臉上也露出了愉悅的微笑:“哦?他去鸞州避暑去了?嗬嗬,好,好啊,可是來濟塵上書後就走的?”


    竹小春道:“是!來濟塵大朝會上書彈劾百官,次日一早,汝陽郡王就邀請了他兩位兄長去了鸞州。”


    賀蘭曌一呆,頓時有些失望:“冀王世子去鸞州避暑,是三郎的主意?”


    竹小春道:“是!”


    賀蘭曌離開座位,撐著拐杖緩緩走了幾步,道:“這孩子還是與一班文人騷客,沉溺於詩詞歌賦?”


    賀蘭曌的語氣已經有些不屑了。


    可竹小春是臣,人家不屑於自己親孫子的作為,她可不好幫腔,隻好頓首不語。


    賀蘭曌道:“冀王二子呢?去鸞州之前,在忙什麽?”


    竹小春小心翼翼地答道:“中山郡王與中書舍人關德儉的孫女關佳瑤訂了親,他還喜歡了一位胡姬,如今已納入府中……”???.23sk.


    賀蘭曌沒好氣地道:“他就整天圍著女人轉麽?”


    竹小春幹笑道:“也不是的,中山郡王喜歡交結朋友,也……也是有一幫朋友,時常往來,踏青狩獵,較技習武。前不久,他還約了一班朋友,去遊了汴州……”


    賀蘭曌道:“他那些朋友,都是些什麽人呐?”


    竹小春道:“匠作少監胡有為的內弟,定遠將軍魯振海的次子,昭武校尉趙……”


    “行了行了,不要說了!”


    賀蘭曌聽的好不耐煩,這些人一聽就是沒資格繼承家業,隻是混吃等死的一班紈絝。


    賀蘭曌道:“禦史台那邊,現在是什麽樣子?”


    竹小春道:“大理寺還在審理,不過已經有一些禦史台官員,查明與來濟塵並無密切聯係,所作所為,隻是奉命行事,因此予以釋放,至於其過失,由吏部勘讞即可。”


    賀蘭曌神色一動,道:“吏部那邊,現在有什麽動靜兒?”


    竹小春悄悄抬了下眼睛,可還沒等看清賀蘭曌臉色,賀蘭曌已經轉頭望來。


    嚇得竹小春急忙一頓首,一對仙桃,頓時一陣搖曳。


    竹小春期期艾艾地道:“吏部……近來比較繁忙。”


    賀蘭曌唇角逸出一絲譏誚,道:“他們在忙些什麽?”


    竹小春垂首道:“朝中……很多空缺,尤其是禦史台,空了大半職位……”


    賀蘭曌笑了,其實對此,她隻是不屑,倒不是反感。


    世人追逐名利,才能為其所用。


    她已經跳出了爭的範疇,站在一個更高的位置上,想法自然與眾不同。


    不過,她自然也容不得任人唯親而不重其才的事情發生。


    思量片刻,她便道:“禦史台都成了這般模樣,他三郎還有閑心在竹海避暑?馬上叫他滾回京來,朕有事,吩咐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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