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爾金特下車後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待出租車消失在拐角,環顧四周,確信沒人盯梢,才返回去打開汽車修理店陳舊的鋁合金門。


    十分鍾後,他煥然一新,駕駛一輛灰色小車出現在十五區一條寬闊的大街邊,將換下的女人裝扔進垃圾桶裏,然後向目的地進發。這次,他不再遮掩行蹤,一路直行,兩小時後駛離高速公路進入一個人煙稀少的小鎮,接著穿過一片樹林駛上一條鄉間公路,最後將車停在路邊,走進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


    屋主是個幹瘦的老人,中等個兒,孛奴人,坐在輪椅上,看培爾金特進來,點點頭,帶他進茶室,請他在茶桌邊坐下,說:“茶泡好了,接到電話便一直等您。”


    培爾金特仔細打量除榻榻米、茶具、茶桌外可說空無一物的茶室,心裏仍保持警惕。老人提起茶壺往兩個小杯裏斟茶水,先清洗茶杯,說:“房間已打掃幹淨了。我有潔癖,看見茶室裏沾染灰塵,也會覺得討厭。所以,您盡可放心品茶。”


    培爾金特點點頭,仍從衣服裏拿出一個小型的探測器向屋內外探測,確認沒有隱藏的監聽器、攝像頭之類的髒東西,才放下心來,坐在茶桌邊,說:“我在客機上遇到個人,有點不放心,他離開的有些快……”頓了頓,又說。“……看來他們的確認為你沒問題,不再監視你了。這可是好事,你總算可以自由地生活了。”


    “四個月前倒是給了我撤銷監視令,可監視器什麽的都還在家裏安著呢,每個月還要去警局報到,出門旅行也要申請。不過相比以前,的確要自由些。這屋子一向是堆雜物的,我平時呆在家裏,很少來茶園。知道您要來,這兩天才過來整理了下。”


    “這可辛苦你,讓你費心了。”


    老人斟上茶,將其中一杯端到培爾金特麵前,再將自己的先一口喝了,以示無他,說:“這是秋茶,比不上春茶的味道。隻是因為是自己栽種的,所以才請您品嚐。”


    “這麽多年了,你一直都住在小鎮,應該是喜歡上了這裏的安靜吧。”


    “是啊,望著遠處的洛斯山,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的秋知山,於是便有了淡淡的鄉愁。這也算是一種安慰吧。畢竟對一個罪孽深重的罪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培爾金特拿出張照片來放到老人麵前,照片上的人是美奈子。老人沒看照片,說:“你這麽快趕來,應該是有收獲了吧。不過,順其自然也許是更好的選擇。”


    “正如你曾說的,有些事就是宿命,命中注定逃不掉,早晚要麵對的。是吧?”


    老人歎口氣,不再說話,低頭看了眼照片,然後重重地歎息一聲,閉目不語。培爾金特耐心等著。過了良久,老人眼中流出滴淚,喃喃地說:“一晃兩百年了。”


    兩百年的一聲歎息,有著怎樣沉重的感慨,又有怎樣難以重啟的記憶,培爾金特心裏十分清楚。他知道,換作自己,當不得不麵對那跨越整整兩百年的難以回首的往事時,也必然會發出如此深重的悲歎。他一時覺得自己有些唐突,想說些寬慰的話,又找不到合適的措辭,隻好看著老人不語。


    過了一會,他見老人情緒平靜下來,才說:“平野在電話中說,有個老朋友願意見我。都過兩百年了,這麽長的時間還有誰願意見我呢?想來想去,應該也隻有你了,隻是的確沒想到你仍然活著。記得最後一次見麵是在六十三年前的岡鹿縣吧。”


    “是啊,那時我母親過世,獄方因我表現好,特批我假釋回家奔喪。能有幸通過平野見到你,真讓人感動啊!作為一名曾犯下戰爭罪的丙級戰犯,能苟且偷生,已是莫大的恩典了,想不到您還能不計前嫌,寬恕我這個受審期間的老頑固。唉,現在想起來都很羞愧。那次在岡鹿見到你,因為還是犯人的身份,監視的人很不講情麵,也怕給你添麻煩,所以隻能遠遠望著,無法向你當麵致謝,深以為憾。現在總算能了卻心願了……”


    老人說到這裏,拿起美奈子的照片仔細端詳,似乎因為這張照片而觸發了許多心事,幹澀的眼睛變得模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過了好一會,才又說。“……關於石井,我和他雖是同鄉,又是上下級關係,算得上是他親信,但也不是什麽都清楚。不過,我倒是能確認美奈子是他女兒。這不僅因為她和石井長得像,還因我妻子就是這麽講的。她臨終前還我囑咐我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她。”


    話題打開,培爾金特深知時間緊迫,不想再繞彎子,幹脆直接問:“石井有兒子嗎?理惠當年應該懷的是雙胞胎,除美奈子外,還有個兒子。對嗎?”


    老人一怔,說:“原來你這麽幸苦去長西町,就為弄清刀削臉和石井是什麽關係嗎?難怪這麽著急地托平野把視頻帶給我,又急匆匆趕來,一點也不顧及危險。說起來,石井絕後千真萬確。戰爭期間,他兩個兒子先後死在南洋,都是戰死的,和理惠再生兒子的事,沒聽我妻子說過。我們被押來梅國後,村子裏沒了男人,女人們靠著互相幫助才勉強度日。那時理惠臨盆,還是我妻子幫忙生產的。如果真有個兒子,我想我妻子不會不知道,也不會對我隱瞞。石井身體不好,雖然後來放出來了,在梅國生活多年,卻也一直單身,沒有生兒育女。所以他再有兒子的事,是完全可以排除的。至於刀削臉嘛,怎麽說呢,那視頻我反複看了,雖說穿著教士服裝,又好像在做什麽奇怪的法事,可那神態、目光,怎麽也改變不了啊!差別隻在年紀和臉上有無刀疤。平野軍銜低,又是戰敗前幾年才入伍,所以印象不深,看不出來。然而他的確就是石井。石井死時,我妻子幫忙入殮下葬,所以他的死也是沒什麽疑問的。不過,這也隻能以常理度之。如果他能借屍還魂,一切就另當別論了……”


    “什麽?等等!什麽借屍還魂?你意思是說石井能複活?這……這怎麽可能!”


    “嗬嗬,瞧你這表情,可和當年杉木君的樣子一模一樣,他當時也是詫異得不得了,大呼小叫。其實,我第一次聽石井說,也很吃驚,完全不相信。”


    培爾金特猛地想起大羿說的美奈子活轉來的事,他之前一直以為美奈子隻是深度昏迷或假死,甚至不排除就是故意製造的一場騙局,所以刀削臉才能用某種神秘而殘忍的法術將她救活。這和複活完全是兩回事,因而根本沒往這方麵去想,事實上也不可能這樣想,因為這太離譜了,根本不符合科學。現在聽老人這麽一說,不僅美奈子,隻怕連石井本人也是複活的。他一時無法相信,看老人神態,又絲毫不像說謊,大為困惑。


    “你可能不知道,石井從小就在研究返老還童之類。記得當年我們攻占龍城後,官兵們忙著殺人取樂,搶劫財物和女人,唯獨他跑去國家圖書館,在裏麵廢寢忘食地學習了好幾個月。據他講,太古鳳星人傳下九大神術,藏在什麽《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中,不過大多失傳,華胥人至今也隻會導氣和經絡術,還都殘缺不全。他說隻要學會重生術,就能長生不老。大家不信。他情急之下便說出一段話來,因十分離奇,他又慎而重之地講,我便一直記得。他說遠古華胥人有本《雲芨九簽》,卷九《三洞秘教部》釋《玄神秘菉》中的《小有秘下記》,有這麽一段話:‘三皇治世,各受一卷,以天下有急,召天上神、地下鬼,皆敕使之,號曰三墳;後有八帝,次三皇而治,亦以神靈之教治天下。上三卷曰三精,次三卷曰三變,次二卷曰二化,凡八卷,號曰八索。’說古經中講的明白,《三墳》諸經乃鳳星天神所授,參悟後若天下有難,可役神鬼而戰。這等驚天動地的大本事若非重生術等九大神術,如何能做到?必然不假。他學識淵博,引經據典,講得頭頭是道,大家方始信了。當年他不要命地去瑪亞特火山,便與此有關,聲稱隻要聽從上帝召喚,必能起死回生。所以關於複活什麽的,我等常人固然匪夷所思,於他而言,可就不一樣了喲。”


    “天啦,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世上真有借屍還魂這類事嗎?我的天!難怪屍骨比例不對,那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用別人的屍體來掩蓋他複活。對了,我一直覺得疑點太多,很多線索互相矛盾,串聯不起來,原來問題在這裏,說什麽也想不到刀削臉就是他本人啊!這樣看來,不僅長西町的一千多村民,隻怕連理惠也是被他有意殺害的。噢,天啊天啊!我尋找墳墓時,突然看到理惠的鬼魂,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後來靠她指引才找到墳墓和地洞。她臉上流著血,應該就是含冤而死,所以顯靈要我幫她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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