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裏,莫衡之迷迷糊糊醒來時還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他睜著眼睛看了床頂的雕花好半晌,才將視線移到盤坐在床尾打坐的白霜離身上。


    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或者,那魑魅變異得厲害,已然會使用幻境了,而他此刻說不定就是在幻境裏,否則他怎會看到師尊坐在他的床上,同他離得這樣近。


    他不禁反思自己,莫非自己先前以為自己早已放下不過是自欺欺人,到了幻境裏,他所渴望的,仍然還是師尊的親近嗎?


    莫衡之有些理不清眼下的情況,便以不變應萬變,白霜離自然是早已察覺他醒了,他在等莫衡之開口。


    可莫衡之遲遲沒有反應,白霜離睜開眼看向他:“醒了?”


    “呃,師尊。”莫衡之緩緩支起身體,問道:“那魑魅呢?”


    “死了。”


    “哦……”莫衡之想起自己之前告訴師尊那宮裏說不定還有更厲害的魑魅時,師尊本想同他一起去的,但他信誓旦旦說要自己解決,堅決不讓師尊去,結果卻是差點被那魑魅給滅了,還是要靠師尊來救。


    兜兜轉轉,他還是和前世一樣,離了師尊的庇佑便一事無成。


    不過他也清楚,造成今日局麵的,不是師尊對他的保護,而是他自己的無能和盲目自大。想到這裏,他垂著頭,沒臉看看白霜離的眼睛:“此番多虧有師尊在,否則這魑魅弟子怕是降不住,”他有些氣餒:“這一次是弟子過於自大了,險些釀成大禍,說不定還會連累幼寧,是弟子無能。”


    白霜離不喜歡他這般自輕,他道:“這次也不全然怪你,那魑魅吃了皇族魂魄,吸收了龍氣,發生了異變,你如今才煉氣期,的確不是對手。”


    “龍氣?”莫衡之聞言詫異地抬起頭,“大虞皇族竟然身具龍氣?”


    “嗯,雖然很淡,但的確有。”


    “怪不得,”莫衡之恍然大悟,“我說那魑魅怎麽隻吃皇室之人呢,合著是吃到了山珍海味嘴變刁了。”


    白霜離見他重新打起了精神,便不再多言,隻淡淡的“嗯”了一聲。


    莫衡之見狀也識趣不再談論此事。


    房間內再度陷入了寂靜。


    白霜離一向冷清慣了,他倒是挺習慣這種氛圍,可莫衡之卻有些不自在,重生之後,他一直都在盡量遠離師尊,這還是他重生以來頭一回同師尊離得這樣近,近得隻要他動動腿,就能觸碰到師尊那纖細的腰身。


    可突然而來的獨處並未讓他心中竊喜,相反,他隻想逃離。


    莫衡之沒有如從前那般想方設法地找話題與白霜離交談,也沒有找各種借口讓白霜離抽時間陪他去曆練,他沉默地從床上起身,埋頭整理好著裝,朝靜靜看著他的白霜離道:“師尊,此間事已了,弟子要繼續曆練了,您有何打算?”


    白霜離將給莫衡之帶來的丹藥遞給他,莫衡之雙手接過,他以為白霜離要走了,便道:“多謝師尊費心,您路上小心。”


    白霜離卻道:“我與你同行。”


    “什麽?”莫衡之不理解,他這次可沒有開口耍賴,師尊怎會主動要陪他曆練,他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白霜離淡淡道:“你屢次受傷,為師不放心。”


    莫衡之聞言有些感動,師尊雖然冷心冷情,但是對他這個弟子還是沒話說的,他能感受到,師尊是很在乎他的,比對任何人都在乎,隻是那在乎,僅僅是因為他是他的唯一親傳弟子,而不是因為些別的原因,所以,隻要他不奢想別的,師尊於他而言便是世上最好的師尊。


    他道:“師尊,弟子是去曆練的,曆練之路受傷在所難免,弟子有師尊給的丹藥和法器,保命綽綽有餘,您不必擔心,您還是回宗門吧,莫要為了弟子耽誤您的修行。”


    白霜離在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壓根沒有想到過莫衡之會拒絕,他明明記得,從前衡之曾屢次央求他陪他一同出去曆練,他當時隻怕衡之會對他過度依賴,還時常推拒,每當那是,衡之總會露出小狗一樣可憐委屈的目光,讓他格外無力應對。


    如今,他主動提出陪他曆練,衡之竟然不願意了……


    白霜離想不明白莫衡之的心意為何會變得這樣快,他從小到大都對旁人的心思鈍感,也不甚在意旁人,唯有衡之,是他天地間唯一在意之人,他已經很努力地嚐試去理解了,可衡之的心思他仍然學不會,看不透,理不清。


    白霜離的目光逐漸變得茫然,即便他的神情依舊淡漠高冷,可莫衡之還是看透了他眼中的那一絲失落和無措。


    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師尊露出這種神情,莫衡之沉寂已久的心忽然有些刺痛。


    他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對師尊的心思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師尊本就是修無情道,本就是無心無情,他不愛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師尊從頭到尾沒有做錯任何事,相反,他在資源上對自己十分慷慨,在外人麵前也對他十分維護,師尊一直都將他保護得很好,讓他一直順風順水,他從未對不起自己。


    莫衡之看著渾身散發著孤冷氣息的白霜離,心中產生了一絲動搖,師尊隻有自己這唯一一個弟子可以親近,可自己卻為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要遠離師尊,這對師尊太不公平了。


    他忽然想明白,如若自己真的放下了,便應當坦坦蕩蕩的同師尊相處,而不是刻意的遠離。


    想清楚後,他心中頓時釋然,同時他覺得周身一輕,似是某種無形中一直壓著他的枷鎖終於真正卸下,此刻他靈台清明,周身靈氣忽然加速流轉,他恍然陷入了一種無我的狀態。


    白霜離第一時間發現了莫衡之觸碰到了道心本源,他立刻在房間設下結界,自己也調整了呼吸聲,盡量不對莫衡之造成幹擾。


    他就這樣靜靜的坐在莫衡之身邊,默默地守著他,盯著他緊閉的雙眼,目光中竟有一絲傷感。


    就這樣過了一個晝夜,莫衡之才從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醒來後,他隻覺周身神清氣爽,體內靈力充盈,原本他離築基還有一定距離,這一夜後,竟是隻差一步之遙了!


    “師尊,我剛才……”莫衡之無法形容剛才的感覺。


    “你方才觸碰到了道心本源,你可有所收獲?”


    “道心本源?”莫衡之回憶著之前那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冥冥中他似乎化成了一縷風、一滴水,遊經了山川河嶽,又似變成了一棵草,一朵花,沐浴著陽光用盡生命去綻放。


    那種感覺很奇妙,又很自在,他在那段時間裏既是莫衡之,也是天地萬物,他仿佛擺脫了所有的枷鎖,萬事由心,無拘無束,逍遙自在。


    對!就是萬事由心,逍遙自在!


    “師尊,弟子找到屬於自己的道了!”莫衡之眼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白霜離聞言眉眼也柔和了許多:“哦,是何道?”


    “是逍遙道!”


    白霜離神情微頓,他的雙眼微微睜大,竟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你說,逍遙道?”


    “對!師尊,弟子方才仿佛化身為天地萬物,參與了這個世界的輪轉交替,有感於生命的蓬勃愜意,隻覺從前那些令弟子輾轉反側的煩惱在這蓬勃的生機前都太過渺小,弟子幾乎沉浸於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心無旁騖的感覺,由此悟出我道!”


    莫衡之此刻已然入道,此時的他已徹底擺脫前世束縛,擺脫了三千煩惱,整個人已是脫胎換骨,再看這世界時已大有不同。


    他還沉浸在入道的喜悅之中,絲毫未能察覺到白霜離臉上的錯愕。


    怎麽可能是逍遙道呢?


    逍遙道同他所修的無情道乃是同源,天地大道,最下不及情,最上忘情,他所修無情道乃因修不到感情的圓滿,所以是最下不及情,而逍遙道……


    逍遙道乃是心懷天地萬物,不再執著於感情,便徹底離了情惱,是真正的太上忘情,雖說此道和無情道一般,同樣也需以一情立道心,可這一情要立起來,卻是千難萬難,因為如此道者,初心已改,便再難動情。23sk.


    白霜離怔然地看著莫衡之,莫衡之還全然沉浸在入道的喜悅當中,全然不似從前那般,與他相處時,滿心滿眼,都落在他身上。


    衡之他……變了好多……


    享受了片刻的喜悅後,莫衡之這才注意到白霜離的沉默,他疑惑道:“師尊,您怎麽了?”


    白霜離緩緩搖頭:無事。”


    說是無事,可他卻忽然皺起了眉頭,左手捂住了胸口,臉上染上痛苦之色。


    “師尊!您怎麽了?”莫衡之連忙上前扶住他,著急問道:“莫非是之前同魑魅對戰受傷了?”


    白霜離緩了緩,擺手道:“為師沒事,莫要擔心。”可他話音剛落,就吐出一口血,鮮血落在他潔白的鮫紗法衣上顯得格外刺眼。


    莫衡之急了,怎麽回事!前世師尊從未受過如此重傷,莫非那魑魅真有那麽厲害?


    他趕緊將白霜離打橫抱起,一腳踢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隔壁的方幼寧聽到動靜趕緊也跑了出來,他看到莫衡之抱著白霜離的時候腳步一頓,隨即他又看到了白霜離衣襟上的鮮血,他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衡之兄,仙尊這是怎麽了?”


    莫衡之神色焦急:“不知道,師尊突然吐血,幼寧,我要將師尊帶回宗門,請木丹師幫忙醫治,曆練之事隻怕是要推遲了。”


    方幼寧自是十分理解,“衡之兄,我明白,仙尊的身體要緊,你快去吧,曆練之事隨時都可以的,不必著急。”


    “嗯,抱歉”。莫衡之抱著白霜離本欲喚出風信鳥,但想到風信鳥速度太慢,他便低頭對白霜離輕聲道:“師尊,快把長相思喚出來,我帶你回宗門。”


    白霜離此刻心血翻湧,痛苦之極,他本能的聽從莫衡之的話,將長相思喚了出來,透明的絲帛將兩人穩穩托起,莫衡之一聲令道:“長相思,帶我們回宗門。”


    透明絲帶霎時聞風而起,便很快消失在了天際,方幼寧定定地看著天邊半晌,忽而輕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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