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已經發生近百年之久。”白落裳習慣性的用手摸了摸空掉的酒葫蘆,臉上寫滿了疑惑,“聽說那一場征戰,遷竹國折損萬人,而南夏國卻不失一兵一卒。也因此,這桐虎山被視之為可與鬼島冥穀相提並論的詭異地,也是從那時候起,再沒人敢輕易率兵攻打南夏。可我不太明白,遷竹國向來是以仁義文禮治國立世,又怎麽會因一盞茶就對南夏國兵戈相向?”


    秋離鳳聽了後卻隻是冷哼一聲,不輕不重,正好讓說話的兩人聽得一清二楚。


    白落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奇怪的問他,“你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妥?”


    秋離鳳絲毫不掩飾的鄙夷道:“你非人上人,自然不知道那人上人的心思。這樣隨意的去揣度一個人上人的心思,你不覺得自己實在太笨?”


    白落裳將這句話細細一想,不禁暗自驚訝。


    秋離鳳的話雖然簡單,可話中話的深意卻一點也不簡單。


    人上人,指的當然就是那些權利至高無上的人,而這些人往往都覺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行事往往也是無所不用其極,一樁樁,一件件,自尊自崇,無所畏懼,最終變得越發剛愎自用,一意孤行。


    越是擁有至高權力的人,就越是不會忍受得住別人對自己的背叛和忤逆,這種心態似乎早已經變成自古以來所有君王的共有心態。挑戰皇權,是人上人最不能容忍的事。


    那位遷竹國君喜歡映日紅,後來映日紅沒有了,就感到十分生氣,所以下令出兵想要拿南夏國問罪。


    不過這種順理成章的想法隻在白落裳的腦子裏一閃而過,便被他完完全全的否決掉。


    雖說,白落裳對那位已過的遷竹國君是一點也不了解,但白落裳可以肯定,無論如何那位國君也決不會真的因為一盞茶,就做出那等荒唐昏庸的事來。


    從秋離鳳的敘述中,白落裳得出一種想法:


    貢茶的斷貢,看起來更像是遷竹國為了出兵南夏國而隨口找的理由。


    想要主動發動一次征戰,總是需要一個出兵理由和借口。


    身為一代帝王,不可沒有一定的野心。如果遷竹國的國君沒有那樣無比遠大的野心,他又怎麽可能打下那麽大的江山,怎能擁有那樣輝煌的王朝?


    隻有擁有一統世界雄心的人,他的王朝才不會走向衰退或滅亡。


    那位遷竹國先皇想必正是擁有這種野心,隻是這樣一來,他出兵的理由便不可避免會招來世人非議。要知道,遷竹國曆來最為將就禮儀仁厚,不管是真仁還是義,他們都不會公然的做出這種會引人非議的事。


    每一個位及人上人的君王,最是忌憚史官手上的那隻筆。


    如果那位遷竹國君當真以南夏國斷貢映日紅作為借口,領兵攻打南夏國,必定是會落人口舌,遭百年罵名,還可能讓遷竹國的曆史蒙汙。


    秋離鳳見白落裳一臉沉重的深思,忍不住又冷嘲了一下,道:“寧為欺世之豪傑,無為隨世之庸愚。不管是輝煌抑或平庸,在史書中也不過是幾頁的記載,隨手一翻就過去了,誰會真的在意。”


    白落裳還是不願意相信,“這不像是一代君王會做的事,更何況還是遷竹國的國君。畢竟青史留名與千秋江山,往往相伴相生,我想那位聲名賢仁的君王,絕不會犯這樣的錯。”


    “你知道那位君王?”


    “略有聽聞,雖然不多,但我認為他絕對算得上是一位賢主。”


    秋離鳳看著白落賞,覺得他這樣一本正經的口氣聽起來十分可笑,“你連活著人都不了解,對於那些已經死了的人,你就更不會了解。”


    遭到冷嘲熱諷,也不可否認秋離鳳這話確實很有道理,可是白落裳還是不相信。


    就他所認識並算得上“了解”的遷竹皇室,都是自守謙恭的人,每出一言,行一事,都是上畏皇天,下懼群臣,既要稱天意,又要合民心,既畏民論,又畏史官。


    因此,他不信那位已故的遷竹國君會是一個枉顧生靈的人。


    秋離鳳見白落裳不說話,又繼續笑著講道:“世事在輪回中周轉不息,瞬息萬變。功過是非,皆由後人所書,就算是史官手中的一支筆,往往也是真相難尋。”


    白落裳皺眉,“你是說,那些史官用筆篡改了曆史?”


    “至少你不該否認有這樣的可能性存在。”秋離鳳用手拍拍白落裳肩膀,點頭微笑:“史官手中的那隻朱墨也不是完全不顧及的,正因為不能落人口舌,遭受非議,所以那件事之後,為了消除這段曆史對自己名聲的影響,那位帝君才要下令抹去這段曆史。”


    白落裳又疑惑道:“這是兩國共有的一段曆史,就算是遷竹國君想要抹掉這段曆史,那南夏國君呢?”


    秋離鳳冷笑道:“沒有一個帝王願意背負萬世罵名,畢竟當初是因為他的軟弱而委曲求全,才導致後來的民不聊生。”


    白落裳揉了揉額頭,這種事情越是聽越是想,就越是覺得不可思議:“所以,他們下了同樣的決定?”


    秋離鳳拍了拍手,誇讚白落裳的聰明,笑著道:“隻要讓那些跟這段曆史有關的人都消失掉,才能真正抹殺掉這段曆史。”


    白落裳道:“這事聽起來實在太過荒唐,就算兩位國君同時行動,可這麽大的事,不可能沒有一點傳聞流出。”


    “確實有。”秋離鳳道,“所以才有了二十多年前那場宴影樓連續一百三十七天的絞山屠殺行動。”


    白落裳摸著酒葫蘆的手一僵,隨即跳起來道:“絞山屠殺行動?你是說,桐虎山的那些茶農?”


    秋離鳳沒有回答,就等於是默認。


    白落裳怔怔的垂下頭。


    這些隻不過是一群平民百姓,如何經得起兩方勢力的絞殺?


    想想那些亂葬崗下的屍洞,白落裳就覺得不寒而栗。


    這就是藏在這片山,被塵封近百年的秘密。


    忽然間,這山裏的風聲變得像是人的哭聲,屍洞裏的那些血腥氣好像也隨著風飄了過來,一股惡心的感覺漸漸湧上心。


    白落賞緩緩移動了一下步子,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自己的腳下沉重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腳下的路在很多年前,也是染滿了血。他幾乎可以想象,當時那種淒慘恐怖的場景,一定是血流成河,屍骸成山。


    秋離鳳看了看白落賞的臉色,又低聲道:“那廟中的人,就是最後幸存的。”


    白落裳抬起頭來,瞪著秋離鳳,難以置信的問他:“你就是來解決那些人的?”


    秋離鳳不屑的笑道:“不過是一群蜉蝣一般存在的人,還不需要我親自出手。”


    “既然無需你親自動手,那你此行的目的是為了什麽?”白落裳有些咄咄逼人的問著,他到現在還十分在意那些黑衣人,那些效命於蕭鞅的鐵血部隊,被稱之為“宴影樓”的組織。


    “樓千雲。”秋離鳳勾著唇角,口氣帶著不羈,也帶著冷血,“他是那次行動中負責處理茶農遺孤的人,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違背了陛下的意願,將這些人藏了起來。”


    “城隍廟裏那些叫花子就是茶農後人?”白落裳想起那兩個乞丐說過的話,心裏頓時起了憐憫,“所以,這些人原本應該是已死之人?”


    秋離鳳點頭道:“如果我不來,他們會一直都是‘死人’。”


    “你雖然不屑於對那些茶農的後人動手,卻可以為了逼出樓千雲放火燒廟。你就這麽有把握樓千雲會為了那些人而現身?”白落裳十分不讚同秋離鳳的做法,說到底,那些茶農才是整場事件最大最無辜的受害人,他們不應該遭受滅族之災。


    “他們是死是活,與我從來沒有關係。我隻要樓千雲站出來,不論什麽手段。”秋離鳳顯然也不屑於對那群叫花子動手。如果不是樓千雲藏得太深,不肯露麵,他是決不會放那一把火的。


    白落裳看著秋離鳳,不由自主擰緊眉毛,不經思考的脫口而出道:“不將他們的生死看進眼裏,難怪你的一把火放得絲毫不手軟。”


    秋離鳳對白落裳這種說話的口氣感到有些反感,隨即冷笑道:“我本來就是殺人不眨眼,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何必裝出失望的樣子?”


    白落裳一聽,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方式不太穩妥。說到底,他們兩個都算不得善類,他實在是沒有立場用這種口氣對秋離鳳說話。隨後便斂了神情,轉移話題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些幸存下來的人,難道就沒有再為自己討過公道?”


    “近一百年的追捕絞殺,你以為還有人能站出來出聲?而且這些人好像對一百年前的事已經不太清楚了。”秋離鳳瞥了眼山崖上那棵紅色的樹,“也許到現在對那段曆史最清楚的,就是那棵古茶樹了。”


    “茶樹又不能說話。”白落賞又看了看那棵紅色的茶樹,一棵像是用血染紅了葉子的古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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