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屋裏,隻點著一盞油燈。


    張三鐵黝黑的臉在昏黃的燈光下,忽隱忽現,他的手裏正握著一隻腳,一隻銅打的右腳。


    他的對麵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男人,女人是繡梅,男人是武嵬。


    張三鐵望著手裏的右腳看了許久,才抬頭來,問武嵬道:“依你看,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武嵬毫不考慮就回答:“你現在應該立即將這人殺死。”


    “哦?”


    “這人是個難纏的人,若是他不死,說不準日後還會給我們帶來許許多多的麻煩。而且,那個和他在一起的人好像是個更加難纏的人。”


    武嵬說話的時候,臉上竟已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他以為他出的這個主意是個非常好的主意,他還覺得這個主意一定是別人所想不到的。


    繡眉的想法似乎和武嵬的一樣,她十分讚成武嵬出的這個主意,可是張三鐵卻沒有反應,他像是對這個主意並不太滿意。


    歎了一口氣,張三鐵道:“可是你已忘記,他們現在都不在莆三縣了。”


    武嵬麵色微變,最後隻能重重吐出一口氣,“沒錯,我好像確實是已經忘記這一點了。”


    張三鐵強調道:“隻要他一離開莆山縣,想要再找到他,已是大海撈針,絕無可能。關於這一點,你也應該明白的。”


    “這麽說來,我隻能死心了。”武嵬垂下頭。


    他想要除掉的人,就是白落裳,他到現在也還記著和白落裳之間的過節,再加上白落裳和上官姐妹之間曖昧的關係,更是令武嵬對白落裳的敵意大大增加。


    不隻是白落裳,還有秋離鳳。


    就算武嵬是一個草包,他也已察覺出了秋離鳳的身份不凡。他知道,秋離鳳和白落裳一樣危險,說不定秋離鳳比白落裳更加危險。


    隻不過,就算他的心裏對這兩個人有多麽的仇視和敵意,他已無辦法去對付這兩人。原因很簡單,一,他並不是這兩人的對手,二,這兩人現在已經離開莆山縣。


    無論是這兩個原因中的哪一個,都是讓他感到深深的無奈。


    “可是,”武嵬擰著眉,一臉沉重的說道:“我大哥至今還下落不明,我實在是擔心他,我不知道上官家的人會對他做什麽,而且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先不說他們兄弟的手足情,就說武巍的身份對於武嵬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這些年,他全靠著武巍的身份,才活得如此快活暢意,如果這莆山縣換一個人當縣官,他的日子肯定會非常難過。


    因此,武嵬必須要找回武巍。


    張三鐵卻突然說道:“說不定,武大人自己並不願意再回來。”


    武嵬根本聽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什麽意思?”


    張三鐵想了一想,答道:“有些事情,或許現在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


    這話令武嵬更加聽不懂,也讓他不禁有些生氣,“你到底什麽意思?為什麽我大哥不願意回來?為什麽現在這樣就成了最好的結果?”


    張三鐵歎氣道:“無論如何,現在這種情況對大家而言,多少總是有些好處的。”


    武嵬一聽,立馬就跳起來,他生氣的樣子看起來絕不隻是一點點,他簡直快被氣成一個冒煙的火爐,隻聽他怒不可遏的惱道:“好處?你居然說大家都有些好處?能有什麽好處,你說?”


    張三鐵卻沒有再說話,他隻是笑了,笑得很大聲。


    他為什麽會突然這樣莫名其妙的大笑?


    武嵬吃驚的看著他,想不出他為什麽會笑,而且還笑得這麽奇怪。


    繡梅不滿道:“你這個老頭,到底是在笑什麽?有什麽值得你這樣笑?”


    張三鐵笑了一會兒,才漸漸收住,盯住武嵬不快不慢的說道:“我當然是在在笑你。”


    武嵬指著自己的鼻子,皺眉道:“笑我?你放肆!居然敢笑話我!”


    張三鐵笑而不語。


    武嵬坐直身子,厲聲道:“那我問你,你為什麽笑我?我有什麽地方令你覺得好笑?”


    張三鐵笑道:“白落裳這一走,幾乎把莆山縣所有危險的人物都一並帶走了,你日後在這裏生活豈不是比以前更加快活?”


    武嵬皺眉,他無法否認,白落裳這一走,的確是帶走了不少危險的人物。他不清楚白落裳到底是用了什麽法子將那些人支走,但這個結果對他而言,的確算是一個不壞的結果。


    張三鐵見武嵬麵有疑色,又道:“欠人的債,遲早總是要還的,誰先誰後其實都一樣。你失去了一隻右腳是你還了債,你家大哥現在失蹤也是為了還他的債,等他還清了債,如果他還想要回來,自然是會回來的。你又何必去找他?這天大地大的,就算讓你去找,你卻絕不可能那麽容易就找到。”


    武嵬握緊拳頭,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痛苦之色,他說:“有些事情,雖然可以理解,但絕對是無法接受的。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和他分開過,現在他不在了,讓我一個人如何生活?”


    張三鐵看了繡梅一眼,歎道:“你不會是一個人生活。”


    武嵬也看了繡梅一眼,突然皺起眉頭,固執道:“可我還是想要除掉白落裳。”


    張三鐵好笑道:“和你有同樣想法的人還有許許多多。”


    武嵬不屑道:“那些人如果有本事除掉白落裳,白落裳也不會到現在也還這麽自在逍遙。”


    張三鐵無奈道:“既然許許多多的江湖人都都沒本事拿白落裳有辦法,你又有什麽本事對付他呢?”


    武嵬臉色變得極其難看,眼珠子也差一點酒從眼眶裏掉出來。


    張三鐵歎氣道:“更何況,他還救過你。不管他是有心,還是無心,他總算是救過你一條命。”


    武嵬臭著臉道:“是這個樣子的,我不能否認,你說的一點都沒有錯。”


    張三鐵笑了一聲,“所以說,他並沒有欠你什麽,你反而是欠了他一條命。”


    武嵬抿著嘴,沉默了半天才不甘不願的道:“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欠著他。”


    張三鐵又笑道:“他不會接受你的報答,可你總不能以怨報德,恩將仇報,對不對?”


    武嵬垂了一下頭。


    這時,張三鐵敲了敲桌子,道:“把腿抬上來,我給你按上這個,然後你們就走吧。”


    武嵬隻能將腿擱到桌上。


    剝皮挫骨才能鑲上銅腳,整個過程非常痛苦。


    等安裝好腳之後,武嵬已經被痛得麵色煞白,就連繡梅也都哭腫了眼睛。


    武嵬趴在桌上直喘氣,可是還沒有等他恢複過來,張三鐵突然冷冷的對他說了一個字:“請。”


    武嵬聽不懂,眨了眨眼睛,不解道:“你請我幹什麽?”


    張三鐵收拾了一下桌子,甩著袖子道:“請出去吧,既然你的腳已經替你裝回去了,你也該用你的腳自己走出去了。”


    武嵬難以置信的盯住張三鐵,這還是他第一次被用這種口氣往門外趕。


    張三鐵又道:“你不走,難道是因為你還有話說?”


    “有。”


    “什麽話?”


    武嵬想了一想,“在這種情況下,我隻好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了。”


    張三鐵問:“什麽事?你請說。”


    武嵬冷冷道:“當初你兒子被季殷三砍用雙牙刀掉頭之後,你為什麽也不站出來替他報仇?”


    張三鐵替自己倒了一杯酒。


    橘色的燈跳動著柔弱的光芒,光芒在杯中閃動,也在張三鐵的眼中閃動。


    張三鐵看著杯中酒上的閃動光芒,過了很久之後,忽然問出句很奇怪的話,他忽然問武嵬:“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武嵬不懂張三鐵為什麽要這麽問,而且他也並不清楚張三鐵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畢竟他和張三鐵也並不是很熟。


    張三鐵又問了一個很奇怪的話,他問:“你認識我多少年了?”


    武嵬看了看自己的右腳,“我的右腳失去了多少年,我就認識你多少年。”


    忽然抬起頭來看武嵬,“那麽,你覺得我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惡人?”


    武嵬答不出來,他怎麽可能分辨得出這個人是好是壞。


    “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恩怨分明。”張三鐵歎氣道,“我向來是有恩報恩。”


    武嵬冷笑,“這麽說,你也是有怨報怨?”


    張三鐵卻沒有回答武嵬的問題。


    武嵬冷著臉,“我知道你都做了什麽,就算你什麽也不說,我也知道。”


    “我兒子砍掉你的一隻腳,我就還給你一隻腳,這叫子債父償。”張三鐵歎道,“季殷三砍掉我兒子的腦子,最後他死在自己的徒弟手上,這叫惡有惡報。”


    武嵬問道:“難道你從來都不像去報複季殷三?”


    張三鐵看著自己長滿老繭的右手,“我的手隻能用來打鐵。”


    武嵬奇怪道:“難道你的手從來也不會用來殺人?”


    張三鐵歎氣,“兵器才是用來殺人,手怎麽可以用來殺人?”


    武見簡直一點也聽不懂張三鐵的怪論,用兵器殺人,難道就不能算是用手殺的?


    “所以,你就打了一柄劍,這柄劍最後殺死了季殷三。”武嵬盯住張三鐵,“就是因為你,季管家才死在我家。按理說我應該替季管家報仇,將你抓起來。可是你救了我,也幫我安裝了一隻右腳,所以我們之間恩怨相抵,從今而後無恩也無怨,互不相欠。我也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


    張三鐵冷笑兩聲。


    在武嵬臨走之前,他還對老道士說了一句謝謝。


    他為什麽而謝?


    老道士沒有問,但老道士已然知曉。


    常笑坐在暗處,突然歎了一口氣。


    張三鐵看著他,問道:“你也變成常常愁了?”


    常笑歎氣道:“我並沒有,我隻不過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是一個男人。”


    張三鐵笑了,“真難得,你還會想男人。”


    常笑歎道:“我想到的這個男人可不是一般的男人,有他在,這裏都會變得格外熱鬧一些。盡管他是一個非常麻煩的人,但不能不說他走後,反倒令人有些想念。”


    他說的是大實話,張三鐵也是這麽認為的。


    常笑又歎道:“我在想,像他那麽聰明,到最後卻還有一件事情一定沒能想明白。”


    張三鐵點頭,“再聰明的人,也還是有想不明白的時候。”


    常笑道:“他一定做夢都沒有想的,有人會去刺殺武嵬的事情是師父透露給武嵬本人的。如果不是師父,這武二爺恐怕已經……”


    張三鐵搖搖頭,阻止常笑往下說。


    有些事情並不需要講明白,就讓它一直是個秘密,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常笑又道:“那些殺手也當真厲害,居然連武嵬屋子下麵有暗道的事情都知道,看來他們的確很可怕。”


    張三鐵默而不語,心裏卻想著,真正可怕的,恐怕是那個讓季殷三和上官陌雲兩個人都無法反抗的那個人。


    而這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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