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怎麽可能會飛?


    景色當然不可能飛起來,飛起來的不過是白落裳所坐的那輛馬車而已。


    馬車被撞出十丈外,而撞向馬車的,是一輛推著木材的車子。


    待馬車停穩之後,白落裳才抱著酒壇子從馬車上跳下來。然後,他看見了那一輛推車,而這一輛馬車他剛不久才見過,用推車撞他的那人,他也才剛見過。


    那個看似苦命的老頭,居然也有這麽大的臂力,實在是令白落裳不能不吃驚。而令他更吃驚的是,這個老頭好像是來殺他的。


    推車的老頭,正用一種疲憊的目光,冷冷的注視著從馬車上跳下來的白落裳。老頭的眼珠是渾濁的,眼神也是滄桑的,光是瞧他的眼睛,絕不像是一個會殺人的人,而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翁。


    老頭從破舊的衣服裏掏出一塊手帕,顫顫巍巍的擦著頭上的汗水。


    他也隻不過就是推了一車的木頭而已,現在就已經累得大喘氣,像他這樣的老頭,怎麽還會有力氣來殺人呢?


    然而事實上,老頭的確是來殺人的。


    他放下手帕,冷冷的望著白落裳,道:“這個人的命,你們如果都不要,我可就收下了。”


    如果不是先前已經見識過老頭的臂力,白落裳一定會覺得這老頭是在說笑話,但是現在,他已經不會再這麽想了。


    四更人冷冷的看了老頭一眼,道:“你打算把他也殺了?”


    老頭將手帕放回懷裏,“好事要成雙,黃泉路,一個鬼走,也會寂寞。”


    四更人冷冷道:“他的命,隻怕你是收不下了。”


    老頭從腰間取下一根大煙鬥,點燃煙,吧唧吧唧的吸了兩口,才緩緩說道:“隻要你們可以幫我堵住他的退路,我就能拿得下。”


    四更人不屑一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道:“可惜,我並不打算要他的命,也不打算攔他的路。因為,他剛才請我喝了酒。”


    老頭愣了一下,放下煙鬥,難以置信的瞪著四更人,難以置信的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麽人?”


    四更人冷冷道:“知道。”


    白落裳對此卻一點也沒有表現出驚訝,因為斷腸人已經知道了白落裳的身份,這四更人當然也可能是知道的。


    倒是這老頭,表現的好像非常吃驚的樣子。隻見他瞪著四更人,突然跳起來,用煙鬥指著白落裳,大聲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性命有多值錢?”


    “也不太值錢。”


    “如果把他交給主子,主子一定會很高興。”


    四更人抿著嘴沒有說話。


    說話的,是那個藏在樹叢裏的斷腸人:“可惜,主子還不知道這個人來到了灃州。”


    老頭臉色一變,就連煙卷上的火星也突然變得一暗,然後,他極其吃驚的問道:“難道你們打算瞞著主子放走這個人?”


    他們所有的行動,都是聽從主人的安排,他們也從來也會聽從主人的吩咐,他們會為主人做任何事情,隻除了一點,他們絕不會做任何一件隱瞞主人的事。


    可是,斷腸人此時卻說……


    斷腸人冷笑一聲,道:“我們並不打算瞞著主人,隻是主人現在還不能知道罷了。”


    老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煙鬥也掉在地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在他看來,斷腸人的話實在是太過膽大,斷腸人的話簡直就是在忤逆主人,這種事情,幾乎從來沒有人敢做。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老頭抖著聲音說道。


    “難道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斷腸人笑著反問,“我以為我說的很明白了,你沒有聽清楚嗎?”


    老頭握緊拳頭,不死心道:“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斷腸人冷冷一笑,“隻要你不說,主人自然就不知道了,至少,現在他還不會知道。”


    老頭是一個活人,是活人就會說話,要一個活人不說話,隻有一個方法,就是讓他變成一個死人。


    老頭已聽出了斷腸人的話,他的臉色已露出一陣懼怕。汗珠也開始一粒粒從他蒼白的額頭滾落,挺直的鼻梁上也冒出不少的汗珠,一雙手背的青筋也已一根根暴起。


    斷腸人還掛在樹枝上,原本紮起來的頭發不知道何時已散開,長長的頭發就這麽從樹頭直垂而下,如同一張黑色的幕布,瞧起來十分詭異。而詭異的是,那斷腸人居然又開始唱起了那首斷腸曲。


    白落裳抱著酒壇子,盤腿坐在地上,眯著眼睛,好像已經醉在了歌聲中。


    斷腸人的歌喉十分好聽,好像有一種魔力,能令人情不自禁的被吸引,沉迷。


    等斷腸人唱完一曲,那老頭的臉色早已慘白一片。整個人都好像變成了一張紙片,隻要風輕輕一吹,就能將他整個人刮走。


    老頭並沒有真正的變成一個紙片人,所以他也並沒有被風刮走。可是,他卻希望自己立刻被風刮走,他現在一點也不願意留下來,因為他已經被斷腸人的歌聲嚇得麵色死灰一片。


    斷腸曲真的有那麽嚇人嗎?


    白落裳並不覺得,他隻能從歌聲中聽出惆悵,他隻覺得這曲子悲涼至極,聽完之後,難免會令人感到傷心。白落裳正在傷心,傷心的喝著酒。


    斷腸人將自己倒掛在樹上,一頭烏黑奇長的頭發,在風裏飄飄蕩蕩。


    白落裳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凝住那片發絲,忽然,他覺得自己的臉被那些發絲拂過。他下意思的摸了摸臉,什麽也沒有,可是他的臉就是有些癢。這或許是因為那些垂下的頭發,看起來實在是太詭譎了。


    搖了搖頭,白落裳收回視線,看著懷裏的酒壇子,耳朵卻聽著那斷腸人說著:“人的生死,早就被上天注定好了,沒到你該死的時候,你就是自己找死也死不掉,到了你該死的時候,你再怎麽躲也是躲不掉。”


    老頭突然再說不出話來,就連白落裳也忍不住再次抬起頭來。


    斷腸人卻在這個時候,悵然的說了一句:“不要怪我,怪隻怪你不該出現在這裏。”


    話音一落,隻見黑影閃過,原本站在小道上的老頭已倒地不起。


    他捂住自己的腹部,眼睛裏還露著難以置信的光芒。他的手並沒有沾上血,可是,他的腸已斷。


    而斷腸人已坐到了四更人的肩上,冷冷的看著天邊的月亮。


    天太暗了,根本沒有人能夠看得清楚他是怎麽辦到的。


    白落裳也不禁心驚,遠遠的望著斷腸人,但是他也隻不過是看見了斷腸人的背影而已。


    這個背影冷漠而孤傲,形單影隻,天地間似乎隻有他一個人,而這一刻,斷腸人仿佛已站在了天涯。


    天涯人是孤獨的,斷腸人也是孤獨的。


    斷腸處在天涯,斷腸人也在天涯,而天涯在何處?是否已在腳下?


    四更人在這個時候,靜靜的敲了一聲更,而那老頭已再聽不見這一聲更。


    原來,他敲響第四聲更的時候,真的會死人。


    “你幫這個人殺掉一個敵人,你覺得這個人會不會感謝你?”四更人突然揚起頭,看著坐在他肩頭的人。


    坐在他肩頭的人,當然就是斷腸人,他冷冷的瞥了一眼白落裳,然後冷笑道:“我不知道。”


    四更人也看著白落裳,“你請這個人喝酒,你覺得這個人會不會感謝你?”


    斷腸人掩著嘴,嘻嘻笑了兩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個會講禮貌的人,但我一直到他一定是一個酒鬼,我請他喝了這麽貴的酒,他就算嘴巴上不說,心裏還是感激我的。”


    四更人想了想,忽然歎氣道:“這個人見酒就喝,也不怕酒裏有毒。”


    斷腸人盈盈笑道:“你以為他怕這酒有毒?難道你沒有聽見嗎?他說隻要有酒喝,黃泉走一趟他也不怕。”


    四更人又歎了一聲,道:“我真不知道該說這個人是笨,還是聰明。”


    斷腸人笑道:“不管這個人是聰明,還是笨,如今像他這樣的人卻是越來越少了。”


    白落裳突然跳了起來,跑到四更人麵前,望著斷腸人。這一次,他看清楚了斷腸人的臉,還是那一張男人的臉。可是,白落裳卻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所以他非常愉快的望著斷腸人,愉快的笑道:“那你喜不喜歡我這樣的人?”


    斷腸人掩著嘴,笑嘻嘻的道:“是的,我喜歡你這樣的人,不然我為什麽要救你呢?還請你喝這麽貴的酒。”


    白落裳也咧著嘴笑道:“你請我喝這麽貴的酒,我也忍不住會喜歡你這樣的人,你信不信?”


    斷腸人想也不想就回答:“我不信,白落裳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喜歡一個人?就算我請你喝酒,難道你就一定會喜歡我?”


    白落裳拍了拍酒壇子,大聲笑道:“你不信?你為什麽不信呢?我雖然不是一個特別老實的人,但是對美人,我是從來不會說謊話的。”


    斷腸人突然板起臉,不快道:“我分明是一個男人,你為什麽非要說我是一個美人?”


    白落裳眨了眨眼睛,“難道你不知道我的眼睛非常厲害嗎?天底下任何的易容偽裝,都不可能瞞得過我這一雙眼睛。”


    斷腸人瞥了白落裳一眼,冷冷道:“我真應該挖掉你這一雙眼睛。”


    白落裳卻笑道:“在你挖掉我的眼睛之前,我一定會想辦法見到你的真麵目。”


    斷腸人忽然又是一笑,笑得很開心,“我也說過呀,你要捉住我,就來天涯找我,我就在天涯等你。”


    說完,也不等白落裳再說什麽,隻見一白一黑兩個影子從白落裳麵前飛過。也不過是眨眼的功夫,斷腸人和四更人就已在白落裳眼前消失。


    白落裳隻能望著自己的腳下。


    地上隻留著一張假皮,斷腸人最後還是將自己的偽裝留了下來。


    白落裳雖然並沒有親眼見過那張藏起來的臉,可是能有那樣動聽的聲音,想必那人的模樣一定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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