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沉得住氣,大夫人一無所知,賀琰欲蓋彌彰,幾個關鍵人物都是一派風輕雲淡,故而大家無論對行昭獲封縣主,還是太後賜下莫名其妙的對鏡,都緘口不言,粉飾太平。


    隻有行昭的心中像有幾百隻老鼠齊撓一樣,直癢。


    初一初二不出門,初三初四掃祖墳,一連幾天行昭都沒有逮到機會和太夫人獨處。到了初五,又要套上馬車進宮謝恩去。闔家裏,太夫人是超品夫人,大夫人是一品誥命,賀三爺的遷令下來了,總算是升上了堂官五品,三夫人的誥命卻還沒來得及。故而這次去的,也就是太夫人與大夫人,再加個新出爐的溫陽縣主,賀行昭。


    進宮謝恩是大事,皆是按品大裝,幾人一車。車上,大夫人顯得很高興,和太夫人天南海北地扯,太夫人笑著應和。


    拐過順真門,就進皇城了,論你多大的勳貴,多高的官都要在這裏下車。


    慈和宮的內侍便領著往裏走,太夫人笑著同他打招呼,又問了“...都有誰家的夫人到了?”內侍一一答了,不過來了兩三家人。行昭心忖,賀家向來都是趕早不趕晚的。


    進慈和宮次間候著,將進去,就有信中候閔家的太夫人帶著幾個媳婦來打招呼。大周的丹書鐵券之家被廢得越來越少,到了這一朝,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勳貴之間就更惺惺相惜了。


    太夫人親親熱熱地和閔太夫人拉著手從養生飲食聊到兒女親事,閔太夫人邊拿眼瞧行昭邊拉著太夫人的手說:“可惜我們阿範比溫陽縣主大了近十歲,否則我一定來提親。”


    縣主沒有特定副製,行昭穿著件銀紅雙福紋鑲錦竹斕邊高腰襦裙,髻上簪了朵品紅色的芍藥絹花,正脫了玫瑰紅灰鼠皮遞給宮人,隻裝作沒聽到,微紅一張臉垂首望地。


    太夫人謙遜地搖搖頭,先大讚了閔大奶奶的德行言工,又說:“....除夕夜裏領到聖旨,又驚又喜,難得太後喜歡我們家娘子,又感懷皇後照拂——到底是嫡親姨母。”賀家一直以謙遜溫和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麵前,受封個縣主雖然沒什麽大不了,卻將一向低調的賀家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推到了高處,太夫人必須找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解釋。行昭在旁靜靜聽,這些女眷話裏的機鋒試探,永遠不會少。


    這頭說著話兒,人也都陸陸續續地來齊了,就有女官高聲呼道:“太後娘娘到!”


    眾人便各家各處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便齊齊唱道:“願太後娘娘萬福金安,壽與天齊!”


    不多時,就有一個五十來歲,麵長眉挑,中等身材,看起來比太夫人年輕很多的婦人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穿大紅花樣十樣錦紋飾的應邑長公主。


    “都平身吧!”顧太後出身不高,從采女爬到太後,宮中沉浮幾十年,養成了無論何時說話都帶了幾分含蓄和低沉的習慣,待眾人都起來了,又讓宮女賜坐上茶。


    行昭端手半坐在小杌上,垂首環了內堂一圈,前世她沒有封號,輪不上她來。如今看來應邑在太後跟前真的很得寵啊,太後坐在上首,應邑就端了個錦墩坐在太後腳前,太後問詢到哪家,隻有應邑敢出言調笑幾聲。


    “臨安侯夫人和侯爺可喜歡那幾件年禮?”顧太後向前傾了傾身子,麵容帶笑地越過太夫人,問大夫人。


    行昭心頭一緊,麵色刷白。這算是證實了她的猜測!對鏡是顧太後賞下的!她現在分明已經知道了所有事兒!


    大夫人愣一愣,才起身一福,麵色微赧地答:“皇恩浩蕩,臣妾自然是十分喜歡的。侯爺...侯爺也很喜歡。”


    顧太後滿意地點點頭,看了眼身邊兒的應邑,又將眼落在了穿著一身紅的行昭身上,揚了揚下頜:“這就是溫陽縣主?”


    行昭心頭一歎,腳上卻沒耽擱,連忙上前去。由太夫人出聲答話,“這就是臨安候長女,賀行昭,現年七歲...”


    太後擺擺手,直道:“讓她自己說。”


    行昭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口裏唱著吉祥話兒,又聽上頭這樣的話,心頭疑惑,還想讓她說什麽?說求求您太後行行好,管管您那不著調的女兒,還是說求求您不要給您女兒撐腰,助紂為虐趕走自家母親?


    行昭跪在地上,眼神定在青磚上,半天沒開口。大夫人急得在後頭揪帕子,鼓足氣開口:“她——”


    一個她字兒沒完,就聽見應邑巧笑一聲打斷:“行昭是個十分乖巧的小娘子,拙言慎行,極似臨安候。賀家家教十分好,母後瞧瞧前朝的賀皇後就知道了。”話說完,又讓人將行昭扶起來,朝著行昭溫聲溫氣地說:“可是太後娘娘親封的你溫陽縣主喲,還不謝過太後。”


    行昭抿了抿唇,心頭直冒火,應邑這手套近乎玩得不錯,她當行昭果真是五六歲的孩童,對太夫人選擇曲意奉承,對賀琰選擇威逼利誘,對行昭則選擇誘哄收買,妄圖各個擊破。皇家裏長大的她似乎卻忘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利益和親緣之間,選擇利益!


    “行昭感懷天恩,珍而重之,卻無以為報。”好歹開了口,行昭說完垂了眸子,語氣幹澀地說。


    太夫人一直麵色含笑,卻沒有眼尖的人發現,她緊緊攥成拳頭的手陡然鬆了下來。


    顧太後覷了眼殿下的小娘子,垂著頭也能看見眉眼像極了賀琰。恍惚間,又想起了除夕家宴後,一向疼愛的小女兒跪在她前麵,一把淚一聲哭嚎地求她“阿緩喜歡了賀琰半輩子了,好容易有了點盼望。娘若阻攔,女兒轉了頭就去投護城河!”她在震驚之後,心裏竟然生不出反對來。她隻是一個破落官家的庶出女兒,舍棄了多少,沾了多少血才爬上了這個位子,她已經記不清了。女兒不一樣,她生來就是金枝玉葉萬千寵愛,她不需要舍棄什麽來成全....她委曲求全了一輩子,她的女兒不能這樣....


    顧太後壓了壓舌,方家又怎麽樣。方家還能和天家爭出個一二不成?氣受了就受了,給我往肚子裏咽!那些勳貴世家仗著祖宗耀武揚威得也夠了!


    “好了好了,小娘子臉皮薄。這一身紅衣穿得,跟應邑站在一起跟母女似的。”顧太後定了心神,笑嗬嗬地擺擺手,示意行昭坐回去。又轉頭和閔太夫人念叨:“....你們家阿柔哪天也帶進宮瞧瞧,我記得她是仲春生的,開年就滿十一歲了吧...”


    行昭低眉順目地退回去,極盡可能地想忘掉最後那句話。坐在杌凳上,不禁心下苦笑。受盡了苦難,還改不了性子,明明一句好聽話就能掩過去的事兒,還非得要硬扛著,位卑言輕,這樣的反抗,又有誰看呢。


    殿裏的聲音像是被鍾罩罩住似的,“嗡嗡嗡”的響在耳邊,坐了像是有一刻鍾,又像是幾個時辰。總算是聽見顧太後沉喑的聲音:“都去未央宮吧。皇後怕是等了很久了。”


    眾人才又磕頭叩地,由內侍領著往西邊兒去。


    進了未央宮正殿,方皇後已經坐在了上首,著明黃鳳吟九天紋,頭戴九翅瞿冠,眉間點朱砂一點,和大夫人一樣是圓圓的臉,卻沒笑,背挺得直直的,很是端莊的模樣。


    下首花團錦簇地坐著四、五個打扮富麗的女子,都是**裏排的上的妃嬪。


    行昭一進去,一眼看到了方皇後,嘴角便止不住地揚,方皇後待她如親母待女。奉詩書,教禮儀,訓道義,都是親力親為,自母親去後,說她是由方皇後養大的也不為過。


    按捺住澎湃,隨著眾人叩頭行禮,口裏唱福氣吉祥話,都是一套的禮數,差不離,皇後說了平身,眾人又向幾個內命婦見禮。方皇後挨個兒介紹:“陳德妃與陸淑妃都是常見的,惠妃和王嬪則是才拿到寶冊寶印的。”


    行昭抬眼看了眼王嬪,二十七八歲,身形小巧,受了眾人的禮接著還頷首還一半回去,十分恭謹柔順的樣子——也是未來的王太後,誰也沒想到是她生下的二皇子周恪榮登大寶。


    方皇後比大夫人像將門虎女,說話言簡意賅,坐這麽幾個時辰都不會靠在椅背上。不會像顧太後那樣和人嘮家常接下話來,場麵常常會僵下來,每到這時應邑就斜靠在楠木後椅背上撇撇嘴,吹一吹染得血紅的指甲。


    好容易更漏打了午晌,方皇後便揚揚手,留了幾家賞飯,其餘的都叩安回去。


    回去的人家,大都在心頭長長呼口氣兒,這宮裏頭行差踏錯一步,都不曉得明兒個還不能見著太陽。臨了踏過門檻要走了,卻又不由羨慕起能被留飯的幾家來,瞥眼看看,心裏頭又安慰自個兒,留下的不外乎是幾位長公主,連上賀家黎家,誰叫人家沾著親帶著故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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