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宜的婚事是一早就敲定的,可婚期卻定得有些急。


    方皇後、平西侯夫人、淑妃三堂會晤之後,又請了欽天監算日程,又是請皇帝過目,便將日子定在八月份,正是初秋時節。


    行昭有些鬧不明白,她是算夫家人呢,還是算娘家人?她是新郎官兒的表妹,可也是新娘子的表妹,是待在宮裏頭送嫁就好,還是要去公主府鬧洞房?


    她私心裏是極想出宮的,可方皇後是歡宜的嫡母,要鎮在宮裏頭送嫁的。


    方皇後沒那麽多顧忌,笑盈盈地叫蔣明英給行昭置辦了件兒滿襟雙柄芍藥紅高腰襦裙,繡工做得好極了,袖口襟口細細密密地三圈兒,水紋繞著波紋,波紋繞著天碧藍,又選了副極鎮得住場的祖母綠翡翠頭麵,行昭一瞧這裝備,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張臉皺成了團子狀,“是歡宜姐姐的大日子,阿嫵穿成這個模樣,又不是上台唱戲...”


    方皇後恨鐵不成鋼:“滿定京的夫人奶奶們都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娘子除服之後頭一回出去,也叫中山侯家,宣平侯家的夫人們都瞧上一瞧...”


    嗬,一不留神話兒說破了,方皇後趕忙轉了話頭:“記得戴三四套衣裳去...”想一想幹脆算了,“還是頭晚上讓蔣明英先把衣裳帶給你舅母保險點兒,蓮蓉丟三落四的,我不放心。”


    行昭眉梢一挑,轉過身就去問蔣明英又是中山侯,又是宣平侯家,這唱的哪一出。


    蔣明英便笑,湊過身來細聲細氣地透底細:“...宣平侯的長子今年剛好十五歲,中山侯的長子好像也滿十六了。”


    中山侯劉家錢多,宣平侯林家沒個正經的侯爺夫人,尚屬太夫人當家。


    一個家裏有錢,一個家裏沒媽。


    方皇後真是矛盾得不知道該選誰好呢...


    行昭默了一默,心裏頭陡然一空,像七巧板缺了一塊,像蹴鞠踢了個空球兒,像長久而來的虛妄幻想終於被現實戳破,你聽,不對,本就是虛妄幻生,怎麽會有聲音。


    不過,這樣也好。


    日子有了盼頭,就好像過得特別快。


    臨到婚禮前一天,行昭特地選在晌午去見歡宜,歡宜便拽著行昭不讓走,手指頭冰冰沁沁的,話裏話外尚還帶了哭腔:“你明兒個是來重華宮,還是去公主府?”


    “去公主府,算是夫家人。”行昭答得爽快,見歡宜誇張地舒了口氣兒下來,便直笑:“若阿嫵不去,你便不嫁了?”


    這還沒上花轎,歡宜迷迷蒙蒙地淚眼婆娑,想點頭又點不得頭,行昭當下心便軟了,要唐代仕女圖上的美娘子在你跟前梨花帶雨,你也得心軟。


    “我都不認識那些人...”婚期越近,歡宜沒來由地心焦氣躁,隻要身邊人是好的,刀山火海一起闖,小娘子的心願常常都想得很美好。


    可如果桓哥兒變成了一個薄情寡義男兒漢呢?如果婆母不喜歡她的身份呢?如果方家沒爭出頭呢?如果...


    未來的日子裏有太多的如果了,一個不經意,一個陰差陽錯,便能全盤覆沒。


    行昭是出過嫁的,可她出嫁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周平寧會不會要她,會不會將她攆出去,會不會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喜歡上她。


    新嫁娘們忐忑心緒中,暗藏蘊含的那份歡喜,她從來沒有體會過。


    可她能夠想象。


    行昭輕輕握了握歡宜的手,語氣放得很柔很輕:“你認識的,你的夫君,你的小姑子,你的婆母...你隻要認識這些人就夠了,隻要認定這些人是好的就夠了,別的都不重要。”


    行昭越說,心便越往下沉。


    歡宜身形顫了顫,沒隔一會兒,便靜了下來。


    八月畫堂韶光清麗,十五六的歡宜端正嫻雅,雙肩放平,素手擱膝,有柔光從窗欞之中投射而入,打在她的側麵之上,安靜得好像一幅畫,一副雋永輕描的水墨畫。


    行昭心裏很明白,她安撫的其實並不是歡宜,而是她自己。


    無論是未知的恐懼,還是少女的忐忑,都不能阻擋時光的進程,和諸事的忙碌。


    是的,忙碌。


    歡宜是今上唯一的女兒,到了正日子,六司忙得是人仰馬翻,蔣明英更是重華宮鳳儀殿來回跑,歡宜身著大紅雙囍服,蒙著紅蓋頭在鳳儀殿裏待嫁出閣,淑妃狠狠哭了三場,方皇後親自持戒授女,等到司禮官高呼一聲“吉時到!”,二皇子是哥哥,俯身背過歡宜,一步一步走得穩當,走過一百零八步,剛剛好到了順真門,扶著歡宜進了喜轎。


    天家嫁女,聲勢自然浩蕩。


    行昭瞅了瞅更漏,算算時辰,這怕是還隔著兩條街,她耳朵邊兒就聽見了鞭炮炸呼的聲兒,還有嗩呐高亢地吹了“喜揚眉”又吹“鳳求凰”,瀟娘登時坐不住了,扭了扭身子想出去瞅瞅,便有小娘子笑話她:“...可不許去!京裏規矩,定過親的小姑娘便不能再拋頭露麵了!”


    說話兒的是中山侯劉家的二姑娘。


    論起來行昭還能和她攀上親——賀家二夫人不就是出身中山侯劉家的?


    行昭抬了眼眸子,一個大堂裏烏壓壓的全是女眷,不算鬧鬧哄哄的,可也沒哪處是清淨的,來人勳貴人家的有,文臣武官的也有,刑氏看起來精神頭足得很,利利索索地穿了件兒銀紅萬字不斷紋十樣錦褙子,插著芙蓉赤金頭麵,笑著一張臉這頭招呼一聲,那頭寒暄幾句,四處都沒落下。


    刑氏這樣精明利落的人,放在哪兒都能活得很好。


    這不,才從西北到定京來幾年啊,刑氏便領著方家進了定京的圈兒裏。


    行昭正走神兒,外間便有人通傳,豫王妃和信中侯夫人到,話兒將落,又聽通傳,陳閣老夫人到。


    刑氏眉梢挑了挑,先拍了拍行昭的肩頭,便兵分兩路,行昭挽著瀟娘去和豫王妃閔寄柔寒暄,刑氏笑著往陳夫人那處走,先誇未來的四皇子妃陳媛,再誇陳婼:“...您這兩個小娘子,一個賽一個的乖順...”又親親熱熱地挽著陳夫人往裏走,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起來歡宜公主還是四皇子的長姐,等你們家長女正正經經過了門,咱們兩家人拐著彎兒地就能攀上親了呢。”


    陳家要戳開四皇子好男風那層紗,好讓皇帝鬧個沒臉兒,他直管戳。


    隻一條,別把方家拖進去!


    刑氏牢記著那出戲呢,皇帝如今要抬舉陳家,方家不好明目張膽打陳家臉,話裏話外惡心惡心總行吧?


    陳夫人也不惱,笑嗬嗬地不置可否:“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行昭一心兩用,這頭和閔寄柔說著話兒,那頭支著耳朵聽,前世裏頭陳家能將陳婼硬生生地推上台,手腕心機忍功,能有一樣是差得了的?


    賀家有個太夫人謀定而後動是個聰明人,陳家則是一屋子心智都很平均。


    兩家合起來,讓方家吃這麽大個虧,又是交虎符,又是被迫定親事,甚至將方祈擺在明麵上,推到皇帝的眼前,給皇帝心裏紮根刺兒。


    聰明得很,聰明得很呀!


    信中侯閔夫人見著行昭倒真是很歡喜,眼圈紅了紅,攬了攬行昭便輕聲說道:“...你母親三月的除服禮,我且都記著呢,沒忘,請了靜一師太做法事,打聽了皇後娘娘捐了一千兩海燈錢,我便隻好拿五百兩...左右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熙攘喧闐中,陡然聽到別人提及母親。


    若不是閔夫人,她根本就不能從那場大火裏頭闖出來,更不能從賀家那架牢籠裏頭徹底出來。


    行昭猛地鼻頭一酸,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謝過閔夫人還記掛著母親,阿嫵心裏都明白。”


    閔夫人歎了歎,還想說什麽,卻被外頭炸翻了天兒的鞭炮聲打斷,小娘子們三三兩兩,笑嘻嘻地湊過去瞧,隻見桓哥兒英姿颯遝地走在後麵,歡宜蒙著紅蓋頭,大紅喜服在地上一拖一拖地往前帶,兩個人手上都牽著一根紅帶。


    他們就這樣被綁在了一起了...


    行昭立在牆頭下,覺得有些恍惚,多奇妙啊,上輩子幾棍子都打不著的兩個人,這輩子反倒被牽扯到了一起去。


    從此相濡以沫,盛世安好。


    世間多奇妙,誰又能想到?


    入正堂,三拜禮成,方祈大喇喇地坐在上頭,眼神卻緊張地瞅著長案上自家祖宗的牌位,他上回射穿了人馮安東的祖宗牌位,現在由衷地希望這世上能沒有因果報應,阿彌陀佛。


    旁人不曉得方祈在想什麽,行昭卻是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歡宜身份特殊,饒是小娘子們想鬧洞房,也掂量了又掂量,桓哥兒在一片兒鬧哄哄中掀了蓋頭,也不曉得是誰嚎了一句“方駙馬覺著公主好看嗎!”


    桓哥兒的臉登時紅通了,訥了幾下,索性亮了嗓門:“我媳婦兒能有不好看的!”


    隨即哄堂大笑。


    鬧完洞房出來,瀟娘非得灌行昭幾杯果子酒,約莫是喝了酒,小娘子臉蛋紅彤彤的,眼神瀲灩得很:“...哥哥娶了公主,下頭便輪到我出嫁了,等我一嫁,怕是再也見不著爹娘,哥哥還有你了...”


    原先話兒都還說得輕,說到後頭,便嚶嚶哭了起來。


    瀟娘是要嫁回西北去的!


    行昭單手接過酒盞,仰頭一飲而盡,再親手斟滿了兩杯,一杯推給瀟娘,語氣十足豪爽:“酒喝幹再斟滿!幹杯!”


    反倒輪到瀟娘愣了愣,一咬牙,酒杯碰酒杯,仰頭再喝。


    身旁伺候的丫頭們也不勸,等暮色四合,賓客們三三兩兩離了席,這輩子行昭頭一回喝得微醺,腦袋暈乎乎地扶在蓮玉身上,先同刑氏告了辭,刑氏便笑話行昭,“...喝桑葚酒都能喝成這幅德行?”轉身吩咐人去盛醒酒湯來,“先喝碗醒酒湯才許走,叫皇後娘娘看見了,鐵定罰你抄書。”


    行昭隻好又灌了一大碗醒酒湯下肚,等外頭候著的內侍來催了,這才又辭了刑氏與方祈。


    一出府門,便有輛青幃小車候在門前,蓮玉扶著行昭上馬車,行昭撩開車簾子,使勁睜了睜眼,等看清楚了,腦子瞬間就清醒了。


    這是什麽鬼東西!


    六皇子怎麽在她的馬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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