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造的榆木精製馬車,四角懸燈,內置茶案軟墊。


    那人風輕雲淡,單手執茶盅,盤膝而坐,一身天青長衫在光照之下,好像要幾欲隱沒在了暗紋花緞的車廂。


    “你怎麽在我的馬車裏!”


    行昭身子巴在馬車邊緣上,腦子空白一片,往後四處瞧了瞧,迅速轉過頭來,壓低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你..六皇子這個時候在這兒做什麽!”


    六皇子偏頭笑了笑,腳下手上動作卻快極了,撐起半個身子便將行昭一把拉進車廂裏:“阿嫵若不怕遭旁人瞧見,慎能立馬陪你去逛雙福大街。”


    行昭一聲輕呼提到嗓子眼裏,被這一句話給堵了回去。


    車廂低矮,四盞燈明明滅滅地置在高角,卻總有地方是燈下黑,照不到光亮的,明暗斑駁得讓人心裏又悶又慌。


    行昭手腳拘了拘,理了理裙裾,規規矩矩地壓膝靜坐,頭深埋在胸腔之前,耳畔邊便能很清晰地聽見“砰砰砰”的心跳聲。


    有她的,也有六皇子的。


    兩個人的心跳不是同步的,一前一後地纏在一起,說不清楚的曖昧。


    “是皇後娘娘請您來送阿嫵回去的吧?”


    沉謐和寂靜最難耐,行昭索性心一橫,將臉抬了起來,彎唇笑得十足舒朗,一句話跟著一句話,根本不給六皇子插嘴的機會:“您是皇後娘娘的兒子,阿嫵是皇後娘娘的親外甥女兒,不用攀也是親,您來接阿嫵,雖說是大材小用了些,可到底也還算是情理之中,趁機也還能去瞧一瞧歡宜姐姐。隻是這般晚了,也不知道您用過晚膳了沒有,若沒有,過會兒到了鳳儀殿,阿嫵招待您吃一碗梅子茶泡飯可好。您也甭掛心歡宜姐姐,今兒個...”


    “中山侯劉家長子年十五,未成親,可房裏已經擱了幾個通房,有自小一起長大的侍女,也有從外麵買的容色好的貧家女子...宣平侯林家大郎君將過十六,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本事就是在他家太夫人跟前撒嬌賣乖。”


    六皇子柔了柔眉眼,嘴角似笑非笑:“隻是劉家長子到了娶親年齡了,家裏長輩便利落地將通房丫頭們都打發了出去,做出一副太平之景象。林家大郎君卻素以孝順聞名定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阿嫵你還看少了?”


    這回輪到行昭插不進嘴了。


    小姑娘微不可見地往後縮了縮,六皇子的眼睛和耳朵是什麽做的!


    行昭身子往後一退,六皇子眉角往上一挑,順勢欺身而向,語氣從清朗陡然變得軟和下來,眼睛眨了眨像隻貓兒:“阿嫵問慎這個時候來做什麽...自個兒家的媳婦兒都快被卷跑了,慎如何坐得住?”


    媳婦兒...


    婦兒...


    兒...


    就算是內造的車廂也還是太小了些,聲音繞啊繞,繞啊繞就繞進了心裏頭去。


    六皇子欺身湊近,行昭身子一下子僵直成了一塊板兒,鼻尖動了動,嗅上一嗅。


    嗬!


    合著是兩個醉鬼撞上了麵兒!


    她身上是桑葚酒的味道,甜綿得入到了骨子裏,六皇子喝的是陳年的花雕吧?後勁兒一上來,滿腦子都是回甘。


    行昭眼睜睜地看著二人之間鑄起的那堵銅牆鐵壁,一點兒一點兒地變薄,變成了一扇木門,一扇桃花紙糊成的窗,一層紗...


    如今好像這層紗也要被捅破了吧?


    行昭伸手往前重重一推,深吸了口氣兒,可恥地發現滿心裏五味雜陳,竟然是期待與歡喜更多些。


    “您喝醉了。”行昭硬梆梆地一言簡之,提高了聲量喚蓮玉:“...去請舅舅出來,端王殿下喝得醉——”


    “我想娶你。”


    行昭後話戛然而止。


    六皇子的話說得很輕,頗有些四兩拔千斤的意思在。


    正逢其時,晚風南鍾,迷蒙蒙之中有暮鼓升浮,伴隨著月滿西樓,隨風晃蕩。


    車簾被風卷了一角,浮在月夜裏的微塵被風一蕩,好像有灰吹進了眼睛裏,行昭眯了眯眼睛,緩了片刻,才重新睜開。


    那層紗終究被被一根手指頭戳破了,洞便破得越來越大,最後暖陽毫不客氣地傾灑而入。


    讓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影之下,無處遁形。


    行昭耳朵嗡嗡作響,手縮在袖子裏不由自主地抖,瞪大了一雙眼睛,想將眼前的六皇子看得更清楚些,可眼前一花,又好像什麽也看不見。


    “頭一回見你,你正在審鄭家那樁糟心事兒,兵不厭詐,那個時候你門牙還缺了一瓣兒,卻極力做出一副極莊重的樣子,和尋常的世家貴女們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在你膽子更大些,小小年紀也不怕旁人說三道四。再見你,你左臉上有道疤,是那場火燒的,帶著幃帽看起來有些可憐,宮裏頭風言風語多得很,你卻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我沒有妹妹,長姐歡宜也是一個嫻靜的個性,我便想若我有個妹妹,我會怎麽做呢?”


    六皇子向著光仰了仰臉,薄唇一彎:“過後你布下局,卻極力不將我牽扯進去,絕口不提那封信是我給你的,或許是因為心善,或許是考量之外,可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你便...”


    你便住進了我心裏...


    六皇子恃醉賣乖,話在口頭卻有些說不出來。


    發乎情,止於禮,不必賞諸於口。


    六皇子長長地歎出了口氣兒:“阿嫵,我喜歡你。”


    聖人之言猶在耳畔,可他更怕在他還沒來得及暢訴心扉之時,他心愛的小娘子便會被人搶走了。


    “阿嫵,我一直都喜歡你...”


    行昭輕輕掩了掩眸,這才發現已經是淚流滿麵。


    六皇子有些慌了,伸手去擦:“你別哭...”


    行昭沒動,六皇子的手指尖顫顫巍巍地挨到小娘子的臉上,行昭想扯開一絲笑來,卻發現渾身僵緊得動都動不了,邊哭邊讓六皇子背過身去:“您甭看,哭起來醜得很。”


    行昭說不清楚為什麽要哭,她明明應當笑的啊,可從心底兒裏一波又一波地總在湧上又酸又澀的情緒,像海潮拍打海岸,永無止盡。


    這能算作是矯情吧?


    可她前世裏,連能當麵在他跟前矯情的人都沒有。


    行昭眼淚珠子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素來沉穩的皇六子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索性挨了過去,一道從懷裏掏了方素青的帕子給行昭擦眼淚,一道語氣有些發澀:“...你若不想回應...便不回應...我同你說,本也不是有逼你的意思...”


    她喜歡他。


    行昭突然發現。


    她喜歡六皇子,就在他說他想娶她之後,原本搖擺不定的一顆心晃來晃去,終於落到了實處。


    娶這個字兒,遠比喜歡來得更重,男兒漢可以對無數的女人說出喜歡兩個字,可隻能對一個女人說出娶。


    婚姻本就比情感更複雜,娶她過門,代表著什麽?


    代表著要果斷地承擔起她背後那一連串複雜的家世和糾纏在幾輩人之間的恩怨。


    而六皇子先說的娶她,再言喜歡...


    行昭眼中霧蒙蒙的一片,她是真蠢,這個時候才看清楚她是喜歡他的。


    可惜,為時已晚。


    行昭將帕子推了推,喉嚨裏痛得像有針在刺:“我也喜歡你。”


    短短六個字兒,讓六皇子歡喜得眼神粲然得像天際中的星辰。


    狂喜。


    是的,狂喜。


    像醍醐灌頂,又像飛瀑奔流,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氣力,有使不完的勁兒,更有說不出的話。


    六皇子一把握住行昭的手。


    行昭卻邊哭邊笑地從他手裏慢慢掙脫開:“我也喜歡你,可是我害怕和你在一起,更害怕嫁給你。皇後娘娘與皇上少年夫妻,如今落得個什麽下場?母親滿心傾慕地嫁給臨安侯,等著她的隻是一個棺木。二皇子喜歡閔寄柔,可他們中間還是插了一個亭姐兒。如今你我兩情相悅,心有彼此,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等我老了,等方家沒落了,等賀家變成了累贅,你還能容忍我多久?”


    婚姻從來都比情愛更重。


    她可以容忍在沒有情愛牽扯下的婚姻中,男子胡作非為。


    六皇子與方家的牽扯太深了,方家將六皇子扶上大寶,六皇子與當今聖上不同,他能謀略,心眼活,能忍能想,皇帝識人不清,六皇子卻能做到不讓人察覺地用軟刀子將方家磨成一道皮兒。


    她看夠了爭鬥與血腥。


    而皇宮裏,隻有爭鬥與血腥。


    “鳳儀殿裏春天種三十五種花草,夏天種十七種,秋天隻種山茶與綠菊...皇後娘娘被拘在鳳儀殿裏拘了二十二年,什麽都數清楚了,唯一看不清的便是皇上的心。”


    摻雜著情愛的鬥爭無所不用其極。


    若是方皇後與皇帝未曾有過那一段少年情懷,或許方皇後一早便徹徹底底地看透了。


    “阿嫵寧可在中山侯家看那些後院千嬌百媚的女人兒爭奇鬥豔,寧可守著宣平侯無所事事的長子,也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你與我的情意被現實一點一點地消磨光,最後落得個人去樓空的下場...”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她更沒有辦法忍受。


    行昭邊頭越埋越深,邊輕聲說著這番話兒。


    掙了半天,手也還沒從六皇子的手裏掙開,可她知道辰光已經過了許久了,天兒也已經黑下來了。


    黑得連五指與真心,都看不見。


    她埋著頭不去看六皇子的神色,手險些抽離出來,卻又被六皇子反手握緊。


    “隻要你也喜歡我便好了。”


    六皇子絲毫沒受影響,話裏話外顯出了如釋重負的輕鬆,神色很平靜,可細看起來卻仍能在眉梢眼角看出眉飛色舞來:“我從來不言前事,不耽後顧,世間上人與人本就不同,我與父皇是兩個人,與臨安侯更是兩個人,你若拿旁人的準則套在我的身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話兒說得很鄭重。


    暖光搖曳,少年郎的眼裏竄出火苗來,亮得懾人,深吸了一口氣俯身逼近。


    行昭顧不得哭,趕緊閉上眼往後縮。


    再睜開眼,發現發髻上多了一支釵,木愣愣地拿手摸了摸,材質是木頭的,釵頭上刻了一朵兒簡單極了的青蓮。


    “阿嫵,我一定會娶到你,我——定不負你。”


    六皇子氣息火熱,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一語言罷便神色極好地撩袍下車。


    行昭用力抹了抹臉,神色顯得有些恍惚。


    合著她平白哭了一通,都哭給瞎子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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