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惜辭坐在馬車中闔著雙目,日色透過車簾打在小茶案上,曚曨一片。


    京中連著下了五日的雪,直到昨夜才初初放晴,久未開市的東西兩集趁這機會同時開了市,青石大街上人來車往熱鬧非常,與他們並行的車馬卻越來越少。


    他們今天要去常年開市不閉的中市小集,那座皇城外不足十裏處的中市小集。


    慕惜辭伸手理了理衣袖,那天確定下來凝露願意幫著她看顧酒樓後,她便托湛明軒四處打探了幾方集市上最為合適的店鋪,一番篩選下來,她最終留下了中市的那家“醉仙樓”。


    若論坊市規模,中市比不得東西兩市;可若論繁華程度,中市比之東西兩處,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是常日開而不閉的地方,又毗鄰皇城,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她考慮許久,還是覺得此處最適宜賺點銀兩,再暗中收些該有和不該有的消息。


    馬車穿行過一條又一條長街,緩緩向著中市的某個角落行去。


    據說醉仙樓曾是京中最大的酒樓,老板沈岐是個極有性格的人,他不願將店麵開在大街的中央,偏生尋了個中集裏最為偏僻的角落。


    奈何他樓中的酒菜實在價宜味美,即便他把醉仙樓塞進了繁華之外,他樓前仍舊是日日車水馬龍。


    更有些嘴饞貪歡的紈絝子弟,為了品上醉仙樓的一口酒,天剛亮便派得府中家丁,早早候在酒樓門口。


    醉仙樓曾是京中最大的酒樓。


    而現在——


    慕惜辭微微抬眼,馬車穩穩停在了那冷清的街上,充作車夫的湛明軒輕輕叩響了車門,靈琴立時蹦跳著下車,接過了湛凝露,又扶過了她。


    “小姐,咱們到了。”湛凝露嬉笑著收起車上放下的木質踏板,慕惜辭略略頷首。


    看得出此地極少有人往來,五日的風雪在樓前積出了半尺厚的棉,雪上零星落著幾個腳印,大抵是靈琴剛踩出來的。


    湛明軒牽著馬車走至街角,利落的拴了馬,轉而護送著三個姑娘慢慢踏上了樓前的石階。


    懸在梁上的匾額蒙了層極重的灰,卻仍能依稀看得出那瀟灑飄逸的“醉仙樓”;門兩側的對子亦是金漆斑駁剝落,慕惜辭辨認了許久,方才誦出那十四個小字:


    樓前鬥酒顛醒醉,山間一夢問死生。


    有點意思。


    慕惜辭勾了勾唇角,這對子算不得工整,卻獨有一番味道,不像酒樓,倒是神似山中道觀。


    靈琴在自家小姐的授意下上前敲了門,屋內傳出的回聲空空蕩蕩,良久後那門吱嘎響著被人拉開個縫,縫中露出青年憔悴不已的麵容。


    “幾位客人,您們是走錯路了嗎?寶宴樓須得順著大路行三裏後左拐。”青年道,聲線裏帶著說不出的疲倦沙啞,慕惜辭聞此笑笑:“我們不曾走錯路,也不想去寶宴樓——貴樓今日,不開張嗎?”


    “咦,您幾位是來醉仙樓的?”青年一怔,隨即瞪大了眼珠,在得到慕惜辭等人的肯定答複後他立時精神了起來,“開,開!您們先進樓裏坐坐,小的這就上去請掌櫃來!”


    “有勞了。”慕惜辭應聲,帶著幾人踏入樓內,進屋刹那她不著痕跡地蹙了眉梢,繼而抬頭看了眼房梁,將目光轉投至湛明軒臉上。


    後者循著她先前看過的方向掃了掃,衝著她輕輕點頭。


    慕惜辭斂眸,緩步落了座,這酒樓外麵看著破落,屋內卻被人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令人忍不住心生幾分好感。


    “小姐,這裏好大呀。”環視過四周的靈琴壓低聲感慨,“比我們之前去過的那幾家酒樓,都大多了。”


    “小店原是京中最為紅火的酒樓,地方自然是大了些。”稍顯滄桑的男聲自樓上傳來,四人下意識回了頭,一身玉青色長衫的清瘦男人氣質儒雅,他看著約莫三十來歲,麵容清秀,一打眼望去不像商人,反而更像是儒生。


    “在下沈岐,是醉仙樓的掌櫃。幾位客人想吃點什麽?”沈岐拱手低順了眉眼,“隻是眼下樓中剩餘的食材不多,有的菜肴須得多等上些時候。”


    “無妨,沈掌櫃,我們不挑。您看著剩下的食材能做些什麽,便做些什麽便是。”慕惜辭彎眼,長睫掩去了眸底泛起的那道暗波。


    她看得清清楚楚,無論是給他們開門的那位夥計,還是眼前這位沈掌櫃,他們身上都裹著層揮之不去的濃鬱煞氣。


    這麽些煞氣,絕非是一日兩日能積累出來的。


    再想想匾額之後,房梁之上的那件東西……


    慕惜辭撫了撫衣角,心下大抵有了點猜測,沈岐聽罷含笑頷首:“好,沈某這就下去準備,還請幾位客人稍等片刻。”話畢大步繞向後廚。


    “誒?沈掌櫃怎麽自己去後廚了,樓中沒有其他夥計了?”湛凝露驚詫萬分,她記得去年此時來醉仙樓還是門庭若市,樓上樓下無一處不是擠滿了人,在樓外排的長隊也能排到後街角落裏去……怎的才過去一年,這裏便落魄到這般地步了?


    “這位姑娘,您有所不知,醉仙樓已經整整半年不曾開張了,您們是這半年來的第一桌客人。”端來茶水的青年苦笑,“掌櫃怕耽誤了夥計們的前程,早在四個月前就發盡了今年的工錢,將大家統統遣散啦!”


    “半年不曾開張!”湛凝露掩唇輕呼,“怎麽會這麽久,醉仙樓先前的生意不是很好嗎?”


    “曾經的生意的確是好。”青年點頭,一麵替幾人斟滿了茶水,慕惜辭端起茶碗淺啜,入口茶水味醇而不帶半分澀意,是上好的秋茶。


    “但從八個月前就莫名其妙的走下坡路了。”斟過茶的小夥計收好茶壺,仰頭細細回憶起來,“先是有兩桌客人吃著飯,忽的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叫掌櫃損失了不少桌椅板凳和各式器具;後是有一批客人不知怎的壞了肚子,他們一口咬定是樓中飯菜出了差錯,又讓掌櫃賠了好一筆藥費。”


    “再後麵,各種稀奇古怪的壞名聲跟著往外流傳,來的人也日益變少,這醉仙樓就這樣漸漸冷落了下來。”青年低頭歎息一口,“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曾經有多熱鬧,現下就有多冷清,小夥計看著四下空蕩蕩的大堂,心中止不住的泛酸難受。


    “那麽,你為什麽沒有走?”慕惜辭放下茶杯,狀似不經意的問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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