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她的聲音,那行至半路的影子微頓,掌中劍器猛然墜地,他抬手,痛苦萬般地抱緊了自己的頭顱,原本挺直的背脊亦跟著向下佝僂了三分,身軀微微打著顫。


    像是在夢境中掙紮,又像是在與另一個自我做著什麽難以言明的抗爭。


    慕惜辭站在門口不曾移步,隻靜默地注視著那被光影擋去了一半身形的清瘦少年,杏眸澄澈,不起波瀾,眼底漾著層淺淺的悲。


    他的上身隱沒在門窗的陰影之內,看不清麵容,下身僅著了條單薄的素色中褲,赤足踩在滿地的碎瓷之上。


    他肩上胡亂披著件曳地長衫,青絲未束,絲絲縷縷散在衣衫之間。


    在此之前,她從未見他狼狽成這個樣子。


    在此之前,她亦從未想過他能狼狽成這個樣子。


    “墨君漓。”她開了口,這次的響動比先前的微微大些。


    少年掙紮的動作陡然一滯,日光下她看見他的胸口不規律地陣陣起伏,他放了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半晌方才小心試探著的出了聲:“……阿辭?”


    慕惜辭垂眸輕歎:“是我。”


    “……阿辭。”少年的聲線帶了些不易令人察覺的抖,有那麽幾個瞬間,她以為他馬上便要哭出來了。???.23sk.


    “我在的。”小姑娘抬了眼,向前行進了兩步,略略仰了頭,她見他的雙目血紅一片,那道紅甚至覆過了他的眼尾,蔓延至了整個眼眶。


    他連鼻頭都是紅的,明明是極悲之狀,眼中偏偏淌不出半點淚。


    “阿辭。”少年垮了眉眼,踉蹌邁至她麵前,繼而俯身,緩緩地蹲下身去,將額頭輕輕抵上了小姑娘的肩膀,手慢慢環了兩膝。


    未束的青絲霎時自他肩頭流瀉下來,遮去他那雙血紅的眼。


    “如果一個人很難受該怎麽辦?”他的嗓音沾染了點點的哭腔,卻仍舊滴不下淚來。


    他早就哭不出來了,宮中、朝中,無數的風刀霜劍早便將他的眼淚寸寸刮得幹了。


    元清死時他還曾被淚花糊了滿臉,但等輪到墨景耀離去的消息傳入他耳中時,他已然流不出淚了。


    在世間各處顛沛流離的時候他不曾哭,在大漠恰碰見送墨綰煙出嫁的和親隊伍時,他亦眼底幹幹。


    成年後,他唯一一次落淚還是在乾平,給小姑娘收起那具不成型的屍首。


    那時他什麽都不知道,隻覺鼻頭一澀,眼底微燙,那行淚毫無征兆地便下來了。


    除此之外,他再未因悲痛而哭過半點,哪怕是此生,元清再一次在他麵前咽了氣——


    反而是平日裏插科打諢,倒能擠出些似有若無的水來。


    少年自嘲似的彎了彎唇角,麵上的笑卻比哭還要難看不少。


    他感覺胸口處像是堵了一團能焚天滅地的火,將他的經絡寸寸燒灼,烤得他的喉嚨冒了煙,幾乎說不出話來。


    “阿辭。”墨君漓的音調已近乎沙啞的嗚咽,“我好難受啊。”


    “那就哭出來。”慕惜辭的直視著前方,上等絲絹的畫屏被他拿劍刃刺出了不知多少道細長的口子,半人高的豆青瓷瓶已碎成了滿地的片。


    目之所及,滿室盡是狼藉,那殘破的擺件像是他前世剜不掉的、帶血的記憶——那記憶是他逃不去的夢魘。


    燕川早在墨君漓蹲下身子時便悄然退去了院外,他知道他賭對了,自家主子不會傷害到三小姐,而這會,他需要的是足夠的、不被人打擾的時間與空間。


    慕惜辭徹底沒了顧忌,她抬手,輕輕拍著少年的發頂,動作是難得的輕柔:“墨君漓,你哭出來吧。”


    “痛痛快快的哭出來。”她的音調淺淺,聽不出分毫多餘的情緒,“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少年睜大了眼,那話分明是在尋常不過,可在這一個瞬間,在這一個刹那,卻似一記不輕不重的錘,既穩又準地擊中他心頭塵封著的某個點。


    他隻覺那一息有什麽冰層轟然破碎,他原本幹涸的眼底霎時決了堤。


    他本能一般伸手抱過了麵前的半大孩童,他哭的時候沒有聲音,淚水卻在幾息間便打透了她肩頭的衣衫。


    慕惜辭不曾阻止他這稍顯逾距的行為,她搭在少年頭頂上的手亦不曾放下。


    她能清楚的感知到,掌心下少年的軀體正打著細細的顫,那股顫抖自他發頂一寸一寸地向下,直直蔓延到衣衫的盡頭。


    他軀殼上的每一寸都在抖,那種悲痛至極、恐懼至致的抖,從心魂直顫到身軀。


    她覺得他像極了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周身上下無處不是刀劍,他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卻仍逃不出那方寸之間。


    於是他將自己縮進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試圖用那看似牢不可穿的牆壁去抵擋那些刀與劍。


    他成功了,刀劍果然穿不透那厚厚的石牆。


    可他又從不曾成功——刀光與劍影輕易在他心底割開了一道又一道的痕,平日看不出半點,隻有用利器剖開了他的胸膛,才見得到那滿腔止都止不住的血。


    她不太會安慰別人,但她知道,那種悲慟到極點的情緒若是不及時發泄出來,會把人生生逼瘋。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慕惜辭的聲音仍舊清淺,她攏著他的腦袋,那是一種近乎於保護的姿態——


    十五歲的少年抱著比他還要小上許多的孩子,哭得一塌糊塗。


    *


    “現在好些了嗎?”察覺到少年的呼吸逐漸歸於平定,慕惜辭慢慢收了她搭在他發頂的手。


    少年的發絲比不得女兒家來的細軟,卻也是同樣的又黑又順,可再好的觸感、再絲滑的發絲,她舉了這麽久的手臂,那手腕子早便發了酸。


    “嗯。”還未抬頭的墨君漓悶悶出聲,言語間帶著濃厚的鼻音,“謝謝。”


    “另外……”少年抽離了壓在她肩上的腦袋,眼邊壓出來那一圈紅痕令他無端多了兩分滑稽,他抱著雙膝誠懇非常,“對不起。”


    他那會被前生事逼得失了控,差點傷到小姑娘,且後來拉著人家一頓鬼哭狼嚎,怎麽想都有些有失尺度。


    “沒關係,我沒生氣,也不可能生氣。”慕惜辭搖頭,她雖不清楚他具體經曆過什麽,但她明白那種滋味。


    剛重生的那幾天,她也是這麽過來的,隻是她在山中道觀裏清修過數年,又有各類清心的心法傍身,沒兩日便調整過來了。


    “而且現在最要緊的問題,是這個。”小姑娘說著,抬指扯了扯自己被哭濕的衣襟。


    “這要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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