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二十三年四月初一,京中小雨。


    慕惜辭臨窗而坐,窗外如絲細雨,那雨不大,也稱不上綿密,打在身上都極難浸透衣衫,細細碎碎如漂浮在空中的霧,又恰似湖麵上流竄的煙。


    她手中拈著枚墨色的子,手下是一方下至一半的局。


    黑白縱橫間那局已陷入膠著之地,她忽的扔了那枚被她攥得溫熱的墨玉棋子,抬頭靜靜望著那京中泛起的薄霧流煙。


    她在等一個消息,一個自皇城裏傳來的好消息。


    乾陽殿上,文武百官分列大殿兩側,個個低垂著眉眼,神情肅穆,墨書誠一身淺紫華服,站在那雕鏤了蟠龍的大椅之前,虛握的掌心已然滲滿了汗。


    他看著台下的百官,聽著耳畔老內監宣旨的聲響,再覷著殿外那一水兒的新科貢士,隻覺一顆心幾近跳進了嗓子眼。


    雖說為了這場殿試,他已準備了不下月餘,解斯年亦將那大小的注意事項提前給他講過了無數次,可當他真正站在這乾陽殿的高台之上,他仍舊會控製不住地生出滿腹忐忑之意。


    都怪他昨夜太緊張了,近乎整宿沒有合眼,今早險些誤了時辰,匆忙間便忘了卜上一卦,看看吉凶。


    墨書誠暗自懊惱,心下之氣無端泄了兩分,晃神間中內監已宣罷了旨,他再回神,便正對上老公公那雙混濁的眼。


    “殿下,您可準備好了?”老內監衝著青年躬了身,上了年歲的蒼老嗓音而今格外低沉,“可要開始殿試?”


    “嗯,開始吧。”墨書誠頷了首,抬袖示意,那公公下頜微斂,回身一甩掌中拂塵,揚聲高喝:“殿試開始——”


    守在殿門邊的擊鼓內監們聽得殿中動靜,即刻敲響了那兩麵紅漆白麵的銅釘大鼓,貫耳的鼓聲響徹皇城,震得殿中梁柱都跟著起了顫,墨書誠的掌心卻是越發冰涼。


    一連串轟響作罷,手執貢生名冊的內監這才洪聲唱起名來,被唱到名的貢生們垂眉低目,跟在小太監身後,徐步入了殿。


    殿試的流程並不複雜,今年攏共登科了一百八十二名貢生,除了末尾的十二名外,餘下每十人編為一組,依次入殿答題,合計十八組。


    墨書誠身上的任務也算不上繁重,左右那出題之人乃是蕭老太傅,無需他插手;具體如何排定名次、排定何種名次,又有禮部官員們從旁輔助。


    他需要做的,不過是仔細觀察著老太傅與朝中官員們的表情,在最後簡要的胡亂點評一番。


    什麽才思敏捷、誌趣高遠、文采斐然、必成大器……都是些老套至極、糊弄小孩子的詞語。


    總之,老太傅的表情好看,他便給個高些的評價;老太傅的神色難看,他就給個差一點的。


    至於說那什麽篩選不篩選,一律參照禮部官員們給他的意見,他們說留那就留,他們若說誰差點意思,那就幹脆劃了他的名去。


    如此半刻上下便能考完一組,一個半時辰下來,那殿試已然過了半。


    自覺漸入佳境的墨書誠慢慢鬆懈了腦子裏那根緊繃的筋,趁著眾人不備,他甚至偷偷晃了晃那發酸發痛的腳踝。


    再堅持這麽一個多時辰,今年的殿試就能圓滿結束了,到時再帶著那新排出來的三甲給父皇交差,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


    太監在門外唱名之時,墨書誠禁不住又飄了神,他心下不住竊喜,麵上亦跟著帶了點不大明顯的喜色。


    正當他幻想著那被雲璟帝大加讚賞的場景時,乾陽殿外,卻陡然傳來一陣問安聲。


    鳴鞭穿破殿堂,他猛地回神,便見雲璟帝身著朝服朝冠,在一眾宮女太監們的隨侍之下,緩步而來。


    他踏入大殿,百官們俯身行禮,山呼了“萬歲”,墨書誠見此亦連忙隨著眾人作了揖。m.23sk.


    “眾愛卿平身,太傅,您坐。”墨景耀隨手一揮朝服廣袖,大臣們謝恩後緩緩直了身,雲璟帝不曾管顧他們麵上的神情,顧自徑直走上了高台,在那雕龍大椅上從容落了座。


    “父皇,今兒您怎的過來了?”墨書誠沒敢起身,垂頭小心問詢著雲璟帝此舉之意,“是兒臣哪裏出了差錯嗎?”


    “哈哈,誠兒不必緊張,朕隻是閑來無事,順路來看看你這殿試進行得如何了。”雲璟帝哈哈大笑,姿態悠然,語調隨和。


    “你不必在意朕,該如何,就如何。”帝王說著,抬手拍了拍墨書誠的肩,“就當朕不在此處,且繼續主持殿試便是。”


    這哪裏能當成不在?


    墨書誠在心中悄悄腹誹,而且這朝服朝冠穿戴整齊的,怎麽也不像是“順路”。


    他心下犯著嘀咕,麵上卻不敢露出丁點的不滿。


    “兒臣遵旨。”華服青年深深行禮,繼而重新望向了那大殿之上,原本放鬆了不少的精神驟然緊繃,且這一次繃得比早晨那會還要厲害。


    “繼續。”墨書誠眼神示意了身側內監,後者立馬宣布了殿試繼續,青年的手心發了滑,喉嚨亦遏製不住地發幹發堵。


    接下來的幾組殿試考核得還算順暢,身後的雲璟帝也一直不曾出聲。


    墨書誠見此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他的神情放鬆了些許,心下卻無由來地湧上一股說不明的焦躁不安。


    察覺了那不安的他垂眸思索了良久,奈何他的大腦早因緊張而空了一半,到底沒能想出個緣由來。


    他蹙眉沉思,直到倒數第三組貢生入殿受考,他看見那兩個曾向他行過賄的貢生赫然在列,才突然記起這不安的來處——


    那兩人……不是儒生。


    而老太傅所出論題,著力處皆在儒門之內。


    這……這不就糟了嗎?!


    華服青年猛地攥緊袖中雙拳,慌亂間繃緊了唇角,他死死盯著殿中那兩名貢生,一雙眼渾然不敢眨上分毫。


    “今天下雖定,民生正值向榮之時。然我乾平地廣,跨足南境北域,每逢夏、冬,多見澇、凍之災,庫中多虧於此——當以何者安民濟生,又使度支常恒?”


    蕭老太傅含笑撫須,能排在此時方入殿中的,大多才學非凡,他也很願意聽聽這些年輕人們的見解。


    說不定還真能尋到些絕妙的法子,既解了民生之苦,又解了國庫之空。


    大椅中的雲璟帝聞此議題,原本稍顯放鬆的身板霎時端正無比,顯然他也對這幫貢生們的回答頗感興趣。


    殿上的大臣們見狀紛紛豎起了耳朵,唯有墨書誠的麵色越發苦澀難堪。


    ——他已經看到那兩人臉上的難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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