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自七皇子府出發,慢悠悠穿行過京中繁華富饒的重重長街。


    青灰的簷角上飛著望獸,於煙雨中氤氳開一團模糊的影兒,馬蹄踏過石板,激起層薄薄的霧,少年撐著手倚在車窗邊緣,閑閑望著那一汪化不去的細密水煙。


    “殿下……我們就這樣進宮嗎?”頭上扣著帷帽的青年書生神情緊張,雙手不自覺揪緊了膝上的衣衫,“會不會……有些草率?”


    “那不然呢?你想如何進宮?”應聲回眸的墨君漓眉梢含笑,“要燕川帶著你翻牆進去?還是再把你扮成太監混進乾陽殿?”


    “這些法子,放在平日裏的確是行得通的,可今日殿試,皇城守衛比往常多了兩倍不止,我若放你那樣進去,你定會被人當刺客抓起來的。”


    “不、不是,殿下,您誤會了,”盧子修連連擺手,“草民的意思是……草民就這般跟著您進宮,是不是不大合適?”


    “草民今兒是去指認晁大人與侯府管事私相授受的,事成後侯府與相府勢必會記恨上草民。”


    “草民身份低微,命也輕賤,加之草民本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被記恨上倒也不怕,可是您……您帶草民入宮,豈不是也要受了草民的牽連?”


    “殿下,滴水之恩,尚當湧泉相報,何況您對草民乃是救命之恩?”盧子修垂頭,壓低了聲線,“若您真因著草民而被那幫人記恨了,草民當真是……”


    那他當真是死不足惜。


    青年書生繃緊了唇角,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他已然認定墨君漓的人品上佳,仁慈而不愚善,果決卻不殘暴,倘若未來得以繼承大統,定會是名賢明之君。


    天下萬民,所求不過一個“安定”,眼下墨君漓的羽翼未豐,他並不想連累這位頗有明君風範的皇子。


    “你原是在擔心這個。”墨君漓聽罷忽的失了笑,他抬了手,渾不在意地拍拍青年肩膀,聲調平穩如常,“放心,你牽連不了我的。”


    “自始至終,我打的都是老……咳,我父皇他老人家的名號,”墨君漓攥拳假咳,他差點又說瓢了嘴,“要不然,你以為我提前帶你入宮麵聖是為了什麽?”


    當日他帶盧子修進宮可沒做什麽遮掩,讓他換上身內監衣裳,光明正大便進了那禦書房。


    今日事罷後,廖禎等人勢必要回去細查他們的底,而他當初沒讓這書生戴什麽麵具鬥笠,為的便是這天。


    殿試之前,即便宮中有人記得見過那麽個麵生的太監,也不清楚這就是盧子修;而殿試之後,舞弊大案一經通傳,眾人定然會想起這茬。


    屆時,隻要廖禎他們稍一用心,便能輕鬆打探出來,盧子修早在數十天前就已進宮會麵過老頭——


    那麽今天的一切,就會變成一場由老頭在暗中主導、眾人自願入套扮演的絕世大戲。


    至於他?


    他隻不過是一枚小小的、在雲璟帝的授意下動手救人、並短暫看顧過書生一段時日的棋子罷了。


    他的人和權都是那位老謀深算的帝王給的,他本人並未參透這趟渾水,他隻走了一番過場,接了道聖旨——


    他仍舊是乾平那個年紀最小、被雲璟帝寵得沒頭沒腦的孩子罷了。


    何況,老頭是打定了主意要殺雞儆猴、敲山震虎,祝升等人少不得要出點血去,到時候他們幾個被他這麽一嚇,自顧都尚且不暇,哪裏會細究他在其中的作用?


    也就墨書遠那個心眼又小腦子又毒的狗玩意會琢磨。


    但這也無妨,他巴不得他多琢磨點,他越是忌憚於他,現出紕漏的幾率才會越大,他收集他罪證的速度也會越快。


    “你覺得,他們會有膽子記恨上我父皇嗎?”墨君漓粲然一笑,矜貴的眉眼刹那多了兩分少年人獨有的張揚恣意。


    那當然是沒膽子,相府與侯府的權勢再盛,終究不是一家獨大。


    朝中文武分庭抗禮,武將以國公府為尊,文臣則繞著相府,然除此之外,朝上仍有些不願與人抱團取暖、自成一派卻頗有根基的零散大員。


    比如有開國之功在身的蕭府,又比如根基遠在江淮的王氏。


    盧子修聞罷思考了片刻,怔怔張開了嘴,他帶了半晌,良久才囁嚅出兩字——


    佩服。


    果然,與殿下論朝上之鬥,他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所以說,你何必慌張?隻管按著我出來前跟你講過的說便是了。”少年彎了眼。


    臨行前他替盧子修仔細整理過腹稿,確保他能將那刀子穩準狠地戳進晁陵與祝管事心口,讓這兩人竄逃無路,必須硬生生挨過這一刀。


    祝升等人在朝勢力頗大,手中又攥了兩個皇子,單憑舞弊一案,定不能將之連根拔起。


    老頭最後多半要將這大事化小,任他們隨意推出個替死鬼,再趁機削他們兩道不輕不重的權。


    與其這般,見老頭將侯府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他倒不如順勢幫他一把。


    那老管事在他安平侯府伺候多年,是祝升的左膀右臂,手中不知捏了侯府多少機要,除了他,無異卸了祝升的一條胳膊。


    總也夠讓他痛上些時日。


    再說,盧子修當然瞧見的,的確就是晁陵與那祝姓管事呀!


    墨君漓斂眸低笑一聲,重新望向了車窗之外,那細雨渾然沒有停歇之勢,目之所及依然是霧蒙蒙的一片,算算時間,老頭想看的大戲,也該上場了——


    乾陽殿中。


    雲璟帝含笑望著殿上那一溜年輕貢生,後兩組殿試進行得順暢無比,仿佛鮑暉等人的一番大鬧,不過是今日殿試上的一出小小插曲。


    墨書誠仍舊呆呆跌跪在台上,他死死攥著腰間的雷擊木牌,目光渙散,像是受到了什麽天大的刺激,看著有些癡癡傻傻。


    墨景耀已經懶得再看他了,索性命侍衛們把他再往邊角處挪上一些,省的礙眼。


    台下,老太傅點評完最後一位貢生的回答,轉身望向座上的帝王,拱手推袖:“稟陛下,今日入選的一百八十二名貢生,皆已考校完畢。”


    “辛苦您了,太傅。”雲璟帝頷首,抬手示意老人先行落座,繼而起身慢慢踱了兩步,眯了眼,“朕聽聞,今年有位陳姓書生文采非凡,會試一篇《兵戈論》豔驚四座。”


    “前日無聊,差德庸去了趟禮部,將那謄抄過的答卷取來一觀,果真文氣縱橫,當世無雙。”


    “卻不知,寫出這文章的,又是哪位陳姓書生?”帝王的笑容玩味,目光緩緩自台下兩位陳姓書生身上滑過,最終穩穩定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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