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璟帝靜靜看著台下的書生,而被那目光注視著的陳姓書生卻覺如芒在背,頭上亦悄然滲了層薄薄的冷汗。


    會試之後、殿試之前,侯爺曾告訴過他,他那份會試答卷已然被換成了他人所作策論,隻為了讓他這個頭甲能拿得更穩。


    起初,陳飛章並不認可祝升與晁陵等人的做法。


    他好歹是江淮一帶叫得出名號的書生,進京趕考前便已在朝臣間小有名氣,且不說狀元,至少一甲三位,他自認是十拿九穩,骨子裏自然有那股讀書人的傲氣在。


    奈何他的家境稍顯貧寒,往年讀書之時便多得侯府資助,即便心中有諸般不滿,亦不敢表露分毫。


    加之祝升與他玩了手先斬後奏,待他得知此事,那答卷已然更換妥當,他隻得含笑應下此般的安排,稀裏糊塗的被人換了卷。


    應下此事後,他仍覺心有不甘,便央了祝升,自晁陵取來了盧子修的公卷與會試答卷,安平侯看透了他的心思,輕鬆同意了他的請求。


    陳飛章原本抱了滿腹的憤懣不屑,隻怨祝升等人小題大做,令他的得意之作就此蒙塵,直到他當真拿到了盧子修所書的策論,甫一覽閱,心髒便忽的起了鼓。


    書生的字跡工整清麗又不失大氣,僅“美觀”二字之上就與他不相上下,見狀他勉強定了定心神,耐著性子往下又通讀了兩句——


    不讀尚且算不得要緊,這一讀,陳飛章便徹底傻了眼。


    盧子修的定題極大,光《兵戈論》三字,就能讓人覺察到一股撲麵而來的肅殺之氣,單論定題格調,他便差了人家兩分。


    那篇策論大抵分為了三個部分,先是講了何謂“兵戈”,而後細論了兵戈之利與兵戈之弊,最後竟又將“兵戈”之意延伸到了天下民心之上,由此羅列了不下十數道利國安民之法。


    那些法子,條條鞭辟,道道入裏,通篇讀下來,陳飛章隻覺隱隱有種“醍醐灌頂”之感,同時自己仿若飄浮在雲霧之中,恍恍惚尋不到丁點著力之處。


    至此他總算相信了那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並再不提自己那被“埋沒”了的策論。


    看過了盧子修的文章,他心下便已然清楚,倘若這答卷真原封不動遞交上去,他這一甲還真未必能保得住。


    ——這文章與他人文章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既有珠玉在前,其餘光芒稍黯淡些的策論,便通通被壓低了不下一個檔次。


    縱然他的答卷比其他書生的要好上些許,可那樣細微的差距,在這般越級對比之下壓根顯不出來。


    一旦他的運氣差了那麽一星半點,就得與一甲失之交臂了。


    陳飛章大受打擊,在那之後也曾萎靡頹廢過不少時日,但他終究勸服了自己——他雖有些文人傲骨,卻終究沒高尚到能渾然不為利益所動。


    他寒窗苦讀十數載,為的便是在殿試之上一朝揚名,何況他的學識本就不差,即便比不得盧子修,對上其他書生卻也是渾然不懼。


    至於盧子修?


    彼時他的死訊傳滿了整個京城,上至朝中官員,下至京中百姓,無一人不在談論著此事。


    陳飛章聽聞後心中悄然鬆了口氣,隻道那書生既已死了,拿他的文章換他一條錦繡前程便也算是物盡其用,由是愈發鎮定自若,心安理得地應了祝升給他排好的路。


    隻是話雖如此,他卻不敢再通讀那篇《兵戈論》,慌忙將那答卷交還給了晁陵後,他就將自己關進了貢院讀書,這一關便關到了殿試。


    他原以為沒了盧子修,自己即是這場中學識最為淵博的書生。


    隻要他能回答好蕭老太傅所設的殿試考題,便能得一個光明一片的好前途,哪成想,陛下竟會突然提起那篇《兵戈論》來?


    刹那間,陳飛章的腦子裏閃過了念頭無數。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抬了眼,高台上帝王的目光仍舊靜靜落在了他的頭頂,他知道自己避無可避,隻得硬著頭皮向前踏了那麽一小步。


    “回稟陛下,那《兵戈論》,正是草民所著。”陳飛章抬臂拱手,頭顱幾乎壓進了廣袖之間,雲璟帝聞此溫和一笑,略略向後倚了倚。???.23sk.


    “果真是青年才俊,將來定然可堪大任,陳貢生,你不必緊張,”墨景耀笑道,“朕隻是頗為好奇,能寫得出這般文章之人,究竟是何種模樣。”


    “陛下謬讚,草民才疏學淺,胸無遠誌,當不得大用。”陳飛章一再行揖,麵上已然多了三分苦澀之意。


    憑他的水準,哪裏能寫得出那樣字字珠璣的文章?


    那分明是侯爺與晁大人給他盜來的。


    “陳貢生謙虛了,這豈能算是謬讚?”雲璟帝挑眉,眼中笑意愈發刺骨寒涼,“那策論精妙絕倫,所提方略句句在理。”


    “朕本欲將那答卷交由百官傳看共賞,又恐一番傳閱下來弄汙了答卷。”


    “正巧今日百官俱在,陳貢生,便請你將那《兵戈論》再背上一遍,誦與百官如何?”雲璟帝說了個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問了下窗外的天氣,而非讓人背誦什麽文章。


    “這……陛下,時日已久,草民早已記不清那論中字句……”陳飛章喉嚨裏發了堵,四肢亦跟著打了顫,“恐怕背不下來了。”


    “無妨無妨,隻背個大概,說說你當日是如何想到那般絕妙的點子的也成。”雲璟帝笑笑,“不必隻字不差。”


    隻說個大概的話,問題倒是不大。


    陳飛章聽罷微微鬆氣,那《兵戈論》他到底是讀過兩遍的,大致觀點,他還記得。


    “既如此,陛下,草民便獻醜了。”書生定定心神,大大方方地衝著兩側朝臣施過一禮,張口便欲出聲,雲璟帝卻陡然抬手,打斷了他:“且慢。”


    “德庸。”墨景耀笑眯眯彎了眼,俞德庸應聲取出那張折疊整齊、在他袖中存放了多時的答卷。


    雲璟帝接過那滿是墨字的宣紙,笑意隨和:“朕上了年紀,記不得這麽多字,這樣有個對照的便好了,陳貢生你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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