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麽錯,墨君漓被他那樣子惡心的反了胃。


    他問過了一圈,確認墨書遠肚子裏再吐不出什麽新鮮玩意,便也懶得管他,顧自著人整理好了那三冊長卷,轉身離去。


    天下初定,處處都是用人的地方,加之乾平的朝堂已被那狗玩意禍害得凋敝無比,不少事都需要他這個帝王親力親為。


    由是他一頭紮進去就再騰不出空閑,自此有關俞德庸,以及老頭死前究竟有沒有留下後手的諸般雜事,便被他一應忘在了腦後。


    直到今生今日,他聽老頭說起前朝之事,方猛然想起。


    且這會再結合著小國師與他說的那些,他想,他大概能推出個始末來了。


    “我猜,俞伯定然是在拿到了老頭所書的密詔後不久,便被墨書遠殺人滅口、焚屍滅跡的。”少年輕歎,“老頭那時,大抵是病得狠了,腦袋也跟著犯了渾。”


    “當年的宮中,四處都是墨書遠的眼線,他哪裏能躲得開呀。”


    他被迫詐死出逃,慕國公與阿寧先後辭世,小國師彼時又被調離了京城,老頭在前朝能用之人,就隻剩一個晉王府。


    餘下的,不是與安平侯府一脈同|黨,便是在竭力明哲保身,他大伯在朝中自是孤立無援。


    如此一來,即便晉王府手中尚攥著兩萬禁軍兵權,平日行來,亦不免如履薄冰。


    再考慮到老頭的性子……


    那密詔多半會被分成兩份,一半交由晉王府,另一半再交由俞德庸。


    兩份合在一起,才是他臨死留下的“萬全之策”。


    晉王府手握精兵,墨書遠當然是輕易動彈不得,可對上了俞伯,他便沒了那等顧忌。


    隨意尋個由子就能將他遣出皇城,隨意僻靜之處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宮裏的奴才們慣愛拜高踩低,老頭早已病入膏肓,指不定哪日一口氣卡進了喉管,便要駕鶴西去。


    墨書遠卻還年輕著。


    他還不足而立年歲,年富力強,又是陛下“欽定”的東宮太子,是穩妥妥的下一任帝王。


    宮中的下人們都精明著,該聽誰的,心裏都清得跟明鏡似的。


    隻要墨書遠不許他們將真相告訴給老頭,他們便不會告訴;隻要老頭得不到消息,自然會下意識地以為,俞伯還活著,活在京外。


    而晉王府,王府能在墨書遠的重重監視之下,撐到他自扶離歸來都不曾被尋到錯處、一舉削爵圈禁,便已是萬難,又哪來的餘力,能再頂風保下一個俞伯?


    “所以,阿辭,無論你那日是幾時趕去的京外,隻怕都是尋不到俞伯的。”墨君漓話畢,長長地吐了口氣,重新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頂,“別難受了。”


    “大家這輩子,都還好好的呢。”


    “我們還有時間不是?”


    “他真該死。”慕惜辭斂眸恨聲,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成拳,“不管回想多少次……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我都覺得墨書遠他該死——”


    “他的確該死。”少年的瞳中一冷,“我甚至感覺他前生被暴怒的百姓們活活砸死,都是太便宜他了。”


    “我該在他被押上刑場之前,叫他將天下酷刑輪番嚐試一遍才對。”


    “一遍不行,起碼得兩遍。”小姑娘癟了嘴,蹙著眉頭伸出兩根細長的指頭,“其實三遍也行,但是三遍下去,我他估計要斷氣了。”


    “害,這東西,事不過三,三遍還是多了點,”墨君漓托腮沉吟,“兩遍,兩遍後再被砸死,然後掛在城頭,曝屍曬他個八十一天,正好。”


    “誒?這個好吔。”慕大國師突然樂了,當即麻溜利索地拍了板,“那以後要是有機會,咱們就這麽幹!”


    “行,有機會就這麽幹。”少年頷首,隨即揉著眉心稍稍舒緩了下心情,“國師大人,除了這個,我便再沒想起來別的了。”


    “你那會不是說,想起來要問的有點多,剩下的又是什麽?”


    “最主要的,還是我們剛剛說的那個問題。”慕惜辭抬指摸索了下巴,“除此之外,便剩下一個小小的疑惑。”


    “那就是……陛下會納各式妃嬪以維持前朝穩定,這一點我懂,畢竟他當年初初登基,根基不穩,又尚未遇到你娘,沒那般執念,選這法子,很是正常。”


    “可他為什麽會在明知那幫妃子們家世煊赫,若得子嗣,必有外戚幹政之憂的前提下,仍舊留了六位皇子,兩位公主?”


    那後宮攏共也就十來個妃嬪,且這子嗣一生便是八個,幾乎說得上是人手一娃……他這又是圖啥?


    是圖一幫崽子們圍著他喊爹,還是圖能給墨氏開枝散葉?


    而且,他若是少生兩個,也就沒後續那麽多亂攤子了!


    ——她想不通,這事她想兩輩子了,到現在都沒想通。


    “唔,你說的這個問題,我剛開始也沒想通。”少年咂嘴,“不過我後來想通了。”


    “他那就是故意的。”


    “阿辭,你沒發現嗎,我那六個皇兄和兩位皇姐,年齡差得極小,基本是接連降生的。”


    乾平最大的皇子今年二十有五,除他外,最小的六皇子馬上二十,兩個公主均二十上下,對一名帝王來講,他家老頭這崽子生得可是夠密集的。


    “對,很密,”慕惜辭點頭,“都是在他被冊立為太子之後,和登基頭三年的這段時間裏。”


    “是的,”墨君漓應聲,一麵笑眯眯地彎了眼,“而且,除了我娘死後被他追封,老頭這輩子就沒立過皇後。”


    “換句話說,要不是遇見了我娘,他就沒打算立後——”


    “沒打算立後,卻還要不時拿後位吊著她們,這樣說,你能明白了嗎?”


    沒打算立後,卻讓後宮高階妃嬪們,一人一個兒子,還吊著她們……


    小姑娘慢慢思索著其間利害,忽的靈光一閃——


    好家夥,他這不就是任由她們聯合娘家,努力去爭那空懸的後位嘛!


    那些妃嬪們家世相若,子嗣的年齡又相仿,近乎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麵對著如此嚴峻的形勢……她們若想成功從嬪妃之間脫穎而出,便必然要想辦法除掉對方的子嗣。


    而這就不可避免地牽扯上了娘家的財力勢力,彼此爭強鬥狠,財勢消磨,留下的把柄無數,其結果又定然是兩敗俱傷。


    這樣一圈下來,前朝內鬥,各派黨羽難以相互勾連,隻得聽命於皇帝,沒用的子嗣亦借他人之手被除了個一幹二淨——


    雲璟帝,高枕無憂!


    想明白利害的慕惜辭睜大了眼,她瞪著少年的側臉看了良久,喃喃誇了句“厲害”。


    “這也太狠了,合著墨書遠他們,從一開始就是隨時可扔的‘棄子’?”小姑娘不由咋舌,不得不說,雲璟帝當真是個很合格的帝王。


    “對,他們從一開始就是棄子。”墨君漓笑笑,“某種程度上來說,老頭冷血得很。”


    “他不在意皇權,更在意百姓,所以於江山社稷無益之輩——皇子也好、臣子也罷——在他這裏,都是廢棋。”


    “他呀,黑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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