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聲線放得極輕,語速不急不緩,小姑娘的情緒在他的聲音之內漸漸平複下來,原本繃緊的身體亦跟著放鬆了些許。


    原來……他都快準備好了。


    慕惜辭喉嚨裏堵著的那口氣忽的便吐出來了,她半垂著眼睫,怔怔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半晌閉了閉目:“那你今兒,怎麽突然想著要喊我上街呀?”


    “傻姑娘。”墨君漓陡然失了笑,他彎彎眼,起身後順勢在慕大國師身側落了座,手肘一撐車窗,就勢便托了腮,“今日五市同開,我這可是奉旨趕集。”


    兩年前的百芳遊園上,慕惜辭曾跟雲璟帝提過一嘴,慕文敬尚欠她一次趕集之事。


    她當日不過是偶然想起,隨口一說,卻怎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墨景耀見營中軍務著實繁忙,慕文敬常年累月撈不著多少空閑,心中既憐著小姑娘孤零零的尋不到人玩耍,又藏著份想撮合自家兒子與國公府女娃兒的私心,便給墨君漓下了道頗為特殊的聖旨。


    他命他除年頭年尾閉市之時外,每逢五市同開,便要帶慕惜辭上街趕集。


    一來他是想為小姑娘消遣散心,二來也是希望兩個孩子能時不常往一起湊湊,最好如慕惜音與墨傾韻那般,折騰出段青梅竹馬的情誼來。


    是以,墨君漓今日前往國公府尋慕惜辭,還當真是奉了皇旨!


    “今兒不是才五月初二嗎?”慕惜辭聞此不由怔愣,若她不曾記錯,每月那五市同開,應當在初七與廿一才對。


    “是呀,今兒都五月初二了,”墨君漓含笑頷首,“三日後便是端陽——那可是賽龍舟的盛會,這月的五市同開之日,自然就被提前了呀。”3sk.


    “國師大人,你不會是將今年的賽龍舟給盡忘了吧?”少年故作一副驚詫之狀,以袖掩唇,“阿寧和韻堂兄他們,每年可都是參了賽的,你真給忘了?”


    “這當然是記得,”小姑娘聽罷,麵頰倏然一燙,她頗不自然地別過頭去,試圖掩飾自己將那龍舟會忘卻的事實,“隻是都這節骨眼上了,誰還會去計較那些。”


    “這個嘛,旁人暫且不提,阿寧肯定是會計較的。”墨君漓說著,閑閑攤手,“再說,這世間能有幾人似你我這般重活一世;又有幾人似你那般,可未卜先知?”


    “阿辭,你放輕鬆點,莫說那些幾個月後才會生出的戰事與天災,光是明日晨起會發生什麽,對世人來講,都是十足的未知。”


    “若我們仗著前世那點短暫而淺薄的‘先知’,過分憂心此生,憂心當下,那豈不是變成了本末倒置?”


    “前生之事,是為警醒,而非束縛。”少年麵上的笑意微斂,看向小姑娘的神情專注而認真,“我們可以以此來敦促自己,盡早做下盡可能最充足的準備。”


    “卻絕不能因著這些‘先知’,反倒先人一步亂了手腳。”


    “好姑娘,就像你跟我說過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餘者,是為生機,是為變數。”


    墨君漓略一垂眉,長睫鬆落落掩了他半個瞳孔,在臉上投下道淺淡而模糊的青影:“能重活一世,我們許就是此間的那個‘變數’。”


    “既如此,我們隻要盡力而為、無愧於心便好,何必要這般糾結,反苦了你自己。”


    “可若……”慕惜辭微微咬唇,眼睫不住輕顫,“救不下他們,我便是於心有愧呢?”


    前生那些埋骨於邊城的將士,那些慘死在人禍天災內的無辜百姓……這些從來都是她心底過不去的一道坎。


    上輩子,她雖是軍中統帥,雖曾領兵征南伐北十一年從無敗績,可這世上,大抵是找不出第二個比她還討厭征戰的人了。


    她接手慕家軍、暫領天下兵馬大元帥印後,乾平折損的兵將確乎是少了,可敵國呢?


    敵國那些兵將便當真丁點都不可惜?


    心有貪念的從來是那高位之上的人,尋常征夫們知曉的,唯有“保家衛國”四字罷了。


    穀</span>尤其是這眼見著便要動蕩的年代,偌大個天下被割成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塊,北有寒澤,西有大漠,南疆小國多如蟲蟻。


    再越過東南那條長河,扶離與乾平近乎分庭抗禮。


    小國們想著求生,大國們想著一統,夾在中間的試圖將自己變成一方巨擘……這便難免要有摩擦。


    有摩擦,便有征戰。


    ——她真是恨極了征戰。


    她會控製不住地生出滿腹的負罪之感。


    小姑娘的指尖發了抖,墨君漓見此歎息一聲,輕輕攥住她抖個不停的手腕,壓低了聲線:“阿辭,隻要有天災人禍,死亡便是必然。”


    “何況,人本就有生老病死。”


    “這無法避免,我們能做的,是‘盡量’,而不是‘萬全’。”


    “你也說過的,這世上沒有萬全。”


    “我知道。”慕惜辭手指微蜷,“可我總覺得……總覺得征戰是不必要的。”


    “這不好說。”少年搖頭,“於那些有野心的人而言,這就是必要的。”


    “所以阿辭,眼下的情況,我們隻能選擇止戈為武。”


    “……以戰伐戰。”小姑娘的指骨被她捏得泛了白,“墨君漓,我是不是太矯情了。”


    “分明是在戰場上趟了那麽久的人……分明是修習了十數年玄門易術,早就知曉萬籟天命的人。”


    卻還是這樣近乎幼稚的天真——


    她的指甲掐上了掌心,留下了道道紅痕,墨君漓蹙了眉,伸手掰開她緊攥的手指,略略晃了頭:“你不是。”


    “你隻是看過的東西太多了,看到的東西也太多了。”


    “於是你習慣性地試圖調和所有事物間的矛盾,可是阿辭,這本就是不對勁的。”


    “你又不是神仙,怎麽就能管得過來那麽多?”少年笑笑,“我們將問題變得簡單一點——管好乾平,隻管好乾平。”


    “等著旁的地方也變成了乾平的一部分,我們再去管它,不就好了?”


    “你說的有道理,是我重來執著了。”慕惜辭長長歎息,她的確是見過太多的血色了,而這,反倒令她步步遲疑,日漸執著。


    還好老貨及時敲醒了她。


    “所以啊,你就別每日都那麽糟心了,我看你好像最近連覺都睡不好。”墨君漓坐正了身子,漫不經心地理了理之前被小姑娘揪皺的衣襟,“眼睛都熬紅了,容易變兔子。”


    “呸!你才是兔子!”小姑娘羞惱非常,猛地將少年推回了原位,“滾蛋!”


    順帶“刷啦”一聲,重新拉上了軟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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