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情,但凡他怯懦上那麽一分、多退去那麽半步,等待他的,便會是無盡的深淵。


    封閉的圓上一旦被撕出一道小小的縫隙,他就再沒了負隅頑抗的理由,他們會順著這縫隙撕出口子。


    那口子隻會被人越撕越大,最後成為徹底合不攏的溝壑。


    而他便會就此被他們折去通身棱角、打斷骨頭,化為他人掌中一具死氣沉沉、隻知溺死在溫柔鄉內的傀儡。


    畢竟,他們那時想要的,隻不過是他這身天家血脈罷了。


    好在他幼時便已看透了元清與墨景耀注定的悲劇,心中對那等凡俗之欲並無所感,又身強體健,憑著意念與手段硬生生捱過了那些藥與毒。


    否則,他即便不死,也得當場瘋掉。


    墨君漓顫著眼睫,重重吸了口氣,小姑娘衣衫上淺淡而好聞的草木味道鑽入七竅,令他微有些發癲的腦子登時清醒了三分。


    他在許久之前便發現了,小國師身上的氣味與旁人不同,不帶半點脂粉的甜膩,有些像夢生樓頂常沏著的那壺新綠,又有些像是清晨雨後的青竹,幹淨而清爽。


    “那時間,有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會被他們逼瘋。”少年悶聲擠出一串話來,“就算是現在回想起來,仍舊覺著煩悶無比。”


    “那就別去想了。”慕惜辭抬手拍拍他的發頂,“我聽著也覺得難受的慌。”


    那時候的他聽起來像一隻被人強行鎖在籠中的鳥兒。


    他分明是隻能馳騁天際、肆意翱翔的蒼鷹,卻被人活生生打折了雙翼、拔去利爪,磨平了喙,硬塞進不合適的嵌寶雕花的金絲籠子裏。


    想想便痛苦萬分。


    “沒事的,阿辭,反正前生他們一個都沒能逃得掉。”墨君漓拿腦門抵著小姑娘的肩窩,低低嗤笑一聲,“我第二次返回扶離、穩穩掌控住了朝堂後,就把他們都殺了。”


    慕惜辭聞此微詫:“一個沒留?”


    “嗯,一個沒留,殺了能有半個朝堂。”少年微微點頭,“光是妓|子便也罷了,他們竟還敢送勞什子的小|倌|稚|童……能想出這法子來的老東西,又能是什麽好人?”


    “基本上一查一個準,我沒費多少力氣就搜羅了滿手的罪證,任意取一段扔出來,都夠判他們個滿門抄斬。”


    “尤其是那路驚鴻……膽子大的當真是讓人咋舌,路氏除了這麽個玩意,也不知那祖墳究竟是冒了青煙還是黑煙。”


    “他都幹什麽了。”慕大國師應聲眨了眨眼,“聽起來好像比墨書遠還要誇張?”


    “嘿!豢養私兵、開設青樓|賭|坊,發放高|利|貸還貪墨國庫軍餉……”墨君漓咬牙切齒,“凡是你能想到、足夠判他被淩遲處死、抄家流放的事他幾乎都做了。”


    “哦對,他還背著那靜淑公主元靈薇,養了幾房外室,光兒子就生了三五個。”


    “那他這駙馬當得可是夠自在。”慕惜辭眼底微跳,同時陡然想起個問題,“等等……要按這麽說。”


    “倘若當初那幫老臣們真扶了路驚鴻上位,扶離元家的天下,豈不是要直接改姓路?”


    穀</span>“說的就是嘛。”少年鬆了手後用力點頭,表情略有些誇張,“阿辭,你知道他養了多少私兵嗎?”


    “整整兩萬!”他說著比出三根指頭,“一個書香世家養出來的文官,私下竟有本事豢養兩萬的私兵!”


    “雖說他並無行軍作戰的經驗,那些兵馬也被他養成了廢|物,但那怎麽說都是兩萬的兵馬——這比扶離皇城禁軍都多上一些!”


    扶離各處的兵馬比乾平略微少上那麽一點,皇城大約有一萬九千名禁軍,但扶離的國庫較之乾平更為充裕——


    這兩國真要打起來了,誰都討不了好,是以時至今日,乾平與扶離尚未發生過較大的摩擦,最多也就是兩國文臣們打打嘴仗。


    隻是——


    小姑娘思索著沉默了一瞬,而後悵然掩麵:“兩萬私兵你也好意思大呼小叫……我記得你手裏可是攥著四萬呢。”


    “那不一樣。”墨君漓麵上閃現過刹那的尷尬,“我養的那四萬……我養的那四萬老頭他是知情的,嚴格來講不叫私兵,應該叫‘暗中囤積的力量’。”


    “路驚鴻那兩萬可當真是悄默聲裏私自養的……這倆不能混為一談。”少年一本正經,振振有詞,“再說,我手下的四萬將士,可都是精銳!”


    “是是是,不一樣,”慕惜辭彎眼笑笑,循著他的話說下去,順勢誇了他一口,“路驚鴻養的都是歪瓜裂棗,阿衍養出來的都是以一當十的精兵強將。”


    她方才抱著他腦袋的時候感受得清清楚楚,有那麽幾個刹那,他難受得快要哭出來。


    但他實在太過難受,難受又委屈,委屈到最後,他除了悶頭閉眼,逼著自己什麽也不想的一口氣講下去,壓根連哭都哭不出淚來。


    就像她之前見到他夢魘時的那樣,明明難過至極、眼眶紅透,卻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


    “那是必須的!”墨君漓仰頭笑望著她,小姑娘低眉瞅見他眸底亮起的光,懸著的心總算安生放回了肚子。


    於是她也放開手,轉而拉上了少年的衣袖:“走吧阿衍,時候差不多了,該收陣審|訊啦。”


    “好。”墨君漓頷首,任由慕大國師薅著他回了牢前。


    小姑娘收陣的速度比設陣時要來得更快,他隻見她頗為隨意地打了幾道手訣,便輕鬆拔出了匕首.


    送離那些厲鬼時她又念誦了不少經文,少年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經咒念罷,厲鬼們周身纏繞著的怨煞之氣即刻淡去了三分,她麵上的血色也跟著下去了一半。


    “阿辭,你怎的又念起這超拔的經咒來了。”墨君漓蹙了眉,看著小姑娘泛白的小臉,心中止不住地起了皺。


    慕惜辭聽罷渾不在意地一聳肩頭:“總不好讓人家白來一趟幫忙,我幫著度去的這點怨煞,夠他們省下許多消解煞氣的功夫了。”


    “好了,不要在意這些。”小姑娘揮袖擺手,“阿衍,你提人,我來審,咱們動作快一點。”


    墨君漓怏怏不樂,悶聲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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