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華神女從來不是某個特定的人或神祇,那更像是一種精神,或一個符號。


    葉知風靜默的垂下眼眸,這是當年她第一天踏入靈宮之時,師父告訴她的。


    師父說,這世上或許真的存在那麽一個世界,其內有一位名喚“霜華”的神女,但他們靈宮曆代所供奉著的,從不是這樣一個飄渺不定的神祇。


    他們信念著的,是隱在“霜華”二字之後的力量。


    清月不折於濃雲,鬆柏不屈於霜雪。


    北疆本就是夏短冬長的苦寒之地,一年三百六十日,足有近一百八十日見不到多少山間綠意。


    這樣的地方是養不活桑麻、織不來布匹的,同樣也種不出太多供人果腹的五穀。


    在寒澤,絲綢綾緞向來是頂頂的奢侈之物,尋常人家能得一兩匹棉麻細布已是極好。


    百姓們的餐桌之上亦少見新糧,尤其是冬日——大多是家中豢養的家禽家畜,和舊年攢下的陳糧。


    這般的日子已足夠艱難,所以他們才需要這樣一縷清幽月色,映照出他們前行的路。


    ——寒澤數百年來所信仰的,何時是過那捉摸不定、看不清麵容的美麗神女?


    向來都隻是那神名之下、被冠以“霜華”之名,堅韌而頑強的生機罷了。


    靈宮聖女也從來不是真正的“神女”化神,她們隻是一代代守護著那縷霜華、守護著百信們心中這縷生機的術士而已。


    可現在——


    現在他們想親手摧毀這份牽引著他們前行了不知多少個世代的信仰,又在當真臨到險境時,反過頭來去叩拜那虛無縹緲的神祇。


    他們早就忘卻自己心中最初始的信仰了。


    葉知風輕蔑萬分地牽起嘴角,她覺得麵前的一切都可笑至極。


    她一直堅信著,隻要百姓們心間的這縷霜華不滅,寒澤的氣運便會永存。


    國運盡,盡的是葉氏的國運,不是寒澤,更不是北疆。


    北疆是不會盡的,而葉氏,不過是這漫長時流之內,曾僥幸統治過寒澤一段時日的那麽一個小小的點。


    小到幾不可察,早晚都會淹沒於這無盡的時流,為下一個姓氏所取代。


    但寒澤與葉氏不同。


    她心目中的寒澤,是“大寒之澤”,是他們腳下這片生活著萬千生靈的土地,是那連綿的雪山和一望無際的草場,是長天是清月是寒風是霜雪——


    獨獨不是一國之名。


    獨獨不可是一國之名。


    是以,她從不在乎葉家的運道,她隻在意寒澤的百姓。


    隻要那點所剩無幾的國運不會為奸人所盜,隻要這東西不會害更多無辜之人枉斷性命,那麽北疆的帝王究竟姓甚名誰,便都與她無關了。???.23sk.


    隻她好歹是寒澤的長公主,頭頂終究頂著葉家的姓氏,即便她再不在意葉家的運道,總得掛念著葉氏的曆代先祖、顧及著些微“兄妹情分”。


    直到方才,那數十名刺客自草場之中竄出來的刹那。


    她知道葉天霖想要廢除靈宮,她知道他們都想要她手中、父皇留給她的那份兵權。


    但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葉天霖會這樣迫不及待地想要殺了她。


    穀躨</span>也從沒料想過,寒澤朝堂的根基能腐爛到這等地步。


    少女冷淩淩的目光,慢慢自麵前眾人的臉上掃過,輕而易舉地將他們的神態盡收眼底。


    能被葉天霖委以議和重任的大多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至少也不會是那等初出茅廬、籍籍無名之輩。


    可在這來去乾平的一路上,她都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些什麽?


    沒有家國大義、沒有身為一朝之臣的冷靜自持,她隻見到了貪生怕死、趨炎附勢。


    她隻知他們沉溺於乾平京城的富饒繁華時,不曾有半刻記起遠在寒澤、期盼著議和結果,整日惴惴的尋常黎民。


    她隻知他們在議和之時,雙眼眨都不眨地便割讓去了那兩座邊陲小城。


    誠然,生出不義之戰的是寒澤的新君。


    誠然,他們理應坦誠認下這個錯誤。


    可生活在那兩座邊陲小城內的百姓,便不是他們寒澤的子民了嗎?


    他們怎麽就能那樣輕鬆而不帶分毫愧疚之感、不加半點遲疑地割讓去了那兩座城池啊。


    葉知風斂眉抬手,輕輕揉捏著自己發痛的眉心。


    ——哪怕他們當日能有一瞬的遲疑與沉重,都不會讓她覺得這樣心寒難受。


    葉氏的江山,寒澤的朝堂,這是從根上便開始爛了。


    她渾然無需再有半點留戀。


    少女閉目仰靠在車壁之上,靜默聽著那車簷四角脆響的銅鈴。


    定了心神的車夫駕著馬車緩緩穿行過那三裏來寬的小小草場,又在慕家輕騎的護送之下,平安抵達了隴城。


    城中一片和樂如常,百姓們尚不知曉自家使臣剛在城外草場中趟過一遭腥風血雨,葉知風亦無意宣揚這份恐慌。


    索性便隨著眾人循小路繞回了隴城驛館,並在下車後立馬去尋了先一步被人抬回來的阿洛。


    彼時小丫鬟肩上的傷口已被處理了大半,少女不敢出聲打擾到屋中忙碌著的醫者,隻得輕著手腳退出了屋子,轉去院中忐忑不安地繞起了圈圈。


    “原來殿下跑來了這裏,”卸去銀甲的黑衣少年衝著葉知風垂眸拱手行了一禮,麵上的笑意溫和而疏離,“我說怎在外麵沒瞅見您的身形。”


    “湛公子。”葉知風聞言不禁有著瞬間的怔愣,而後她回過神來,忙不迭福身還了禮,“還未謝過公子的救命之恩,此番,多謝您了。”


    “殿下言重了。”湛明軒彎眼,“護送殿下及貴國使臣安平回到寒澤皇都,本就是明軒的職責所在。”


    “您不必這樣客氣。”


    “怎會?”葉知風雙手交疊行了個寒澤禮儀,“若無公子鼎力相救,知風隻怕早便喪命於那刺客之手了。”


    “隻是現在……”少女抿唇,聲線微頓,下意識回頭瞅了眼忙碌不堪的屋內景象,“我更擔心阿洛一些。”


    “公子,您知道她的情況嗎?”


    “殿下放心,來時我已替您問過了,”湛明軒應聲低下眉眼,“阿洛姑娘無甚大礙,隻是失血多了些,需要好生靜養一段時日。”


    “她身上的軟甲抵偏了劍尖,那把劍雖洞穿了她的肩胛,卻不曾傷及要害;加上那劍本未淬毒,您給她喂下的那粒丹丸又很好的護住了姑娘的心脈……”


    “是以,阿洛姑娘雖失血暈厥,卻並無性命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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