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真應聲僵了僵脊骨,麵上端著的恭敬笑意亦跟著凝固了一瞬。


    他抬眸瞅了眼榻上的帝王,瞳底不由多了一兩分說不出來的挫敗與尷尬。


    “……喏。”青年繃著唇角僵硬地應了一句,這回再轉身離去時那腿腳果然不似先前那般一瘸一拐。


    元濉靜靜凝視著青年頎長而挺拔的背影,抬手按了按眉心。


    當年那個連他胸口都不曾長到的稚齡幼童,竟眨眼就長得比他還要高上一小節了。


    他果真將他養成了一把好劍,一把天底下最為鋒銳的劍,一把沒有鞘的劍。


    他是尚未出世的利器,是能幫著他穩固朝堂的定海針,但他同樣也是天下最危險的神兵——


    沒有鞘的劍,隨時能倒戈反刃,將那線駭人的雪鋒掉過頭來指向執劍之人,隻一下便可割斷元氏的咽喉。m.23sk.


    帝王靜默地收回視線,繼而緩緩垂下了眼簾。


    其實……他方才想問的是,他會不會恨他。


    他知道昭武將軍府白氏是被宣寧侯一手構陷,他知道他們呈上來的那所謂的種種罪名也都是些“莫須有”。


    但他仍舊狠心抄斬了將軍府,除了一個白景真,白家上下未嚐被他留下半個活口。


    所以,他會不會恨他?


    想到此處的元濉無聲歎息一口,若有那種可能,他也不想這般趕盡殺絕。


    可這是扶離,這不是乾平,扶離前朝的局勢比乾平來的更為動蕩……即便大權在握如墨景耀,前些年不也忍痛抄斬了湛家的那個靖陽伯?


    元氏單傳三百餘年,世代皆留不下宗親;沒有宗親,他便不得不將手中的權力一分再分。


    兵權要分作幾瓣,文官內要暗中扶持出三兩個派係……


    為防一家獨大或是數個派係自成同盟,他還得不時關注著朝臣們私下的往來,唯恐哪兩方隔著個朝廷暗中勾結。


    於是那前朝的權力被他越分越細,前朝的派係也就越建越多。


    ——他這帝位看起來穩固,實則搖晃得厲害。


    這便讓他不得不怕、不得不防。


    抄斬白家看似做得太過毒辣,實際上他也著實沒有別的辦法。


    前朝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各方都鬧得厲害,他若不做的狠一些、絕一些,一旦開了那“心慈手軟”的先河,後續等待著他的,便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人人都會拿昭武將軍府的下場做例子,人人都會一步接一步地逼迫於他,他隻能狠心將事做到絕——如此敲山震虎、以儆效尤。


    再說……那白氏和溫氏的幾個武將的性子也委實忒執拗了些,清正雖是清正,卻正得有些發木發愚,渾然不知變通轉圜。


    這幫人三不五時便要當朝與他唱起反調……他心下雖清楚他們所言非虛,可所言非虛,便定然是可行的嗎?


    他是一國的帝王,他要考慮的是如何穩定好朝堂,前朝之事不能隻論對錯,他要顧忌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元濉閉目掩去瞳底的落寞,這時間他已不再想問白景真會不會恨他了。


    穀悹</span>這答案於他而言毫無用處,而他也不會在乎這把天底下最為鋒利的刃口,究竟會不會轉頭來一劍割斷元氏的咽喉——


    元氏的江山就是這世間最大的詛咒,無論他想安心輔佐熙華或是靜淑也好,還是要與小清的那個孩子聯手覆滅了扶離也罷,這總歸都不再關他的事了。


    三十餘年的帝王之位,他坐得太倦。


    斷就斷了罷,若真亡在他親手養出的利刃之下,倒也算是有始有終。


    帝王仰頭將腦袋靠上了床壁,壁上刻著的繁複雕花硌得他背脊生疼。


    他忍著那股隱痛昏沉睡去,一線極淺的水跡自眼角蒸騰,轉瞬消失不見。


    *


    果然不出她所料,蕭淑華身側的這些丫鬟婆子,當真是有些問題。


    國公府,浮嵐軒,慕惜辭來回翻看著韻詩整理出來的那些資料,細長的眉毛被她皺成了個化不開的疙瘩。


    她那貼身丫鬟韻歌,竟是十數年前,替娘親接生的那個穩婆的女兒;另一個丫鬟韻冬,居然與前些年被蕭淑華辭退的那個府醫,有著千絲萬縷的幹係。


    當然疑點最大的,還是陪著她自蕭府一同嫁過來的那個張媽媽。


    什麽午夜夢魘時,她曾被同寢的丫鬟聽到她口吐他國音調……


    雖說韻詩或是那個將此事告知於她的丫鬟,因怕說錯而不曾在直接言明那是哪一國的口音,但依他們手中目前掌握的消息來看,那個“他國”,大半就是扶離。


    很好,眼下他們繼續搜查的方向有了,具體需要重點排查的可疑之人,也有了。


    小姑娘閉目長長吐出口發濁的氣,而後抓起那一小摞宣紙,轉身跑出了書房。


    彼時屋外還下著些似有若無的小雨,她懶得計較,更懶得再尋什麽紙傘鬥笠。


    隻顧自將那摞紙張往懷裏一塞,確認那點雨水不會打穿她的衣衫,也不會洇開紙上的字跡,便邁開步子,一路跑去了流霞苑。


    她敲開院門,頂著一身的雨珠,悶頭跨過了門檻,坐在簷下挑揀著菜蔬的靈畫抬頭瞥見那渾身泛著水汽的半大姑娘,忙不迭撂下手頭的小籃。


    “三小姐,這天正下著雨呢,您過來怎的也不打個傘?”靈畫簡單淨手後接過小侍女遞來的幹軟布帛,一麵細細擦著小姑娘那發了潮的長發,一麵連嗔帶怪地對著她好一頓念叨,“靈琴呢?凝露姑娘呢?”


    “她們兩個沒給您塞上傘嗎?”


    “這若是受了風寒可怎麽是好?”


    “瞧您這被雨淋的樣子……等下教小姐看見了,她又該生氣了。”


    “靈畫姐姐,我是趁著靈琴她們收拾屋子的時候跑出來的。”慕大國師咧嘴訕笑,她方才走得是急了些,也確實沒準備帶傘,“但你莫慌,沒事的,這雨不大。”


    “你看,它連我身上這件披風都沒能澆透,哪裏就能讓我受勞什子的風寒呐?”


    “對了,阿姐呢?”小姑娘轉著眼珠左看右看,試圖躲避靈畫這與靈琴一脈相承的嘮叨,“我有些要緊事要尋她。”


    “小姐午憩剛醒,眼下就在書房。”靈畫見屋外的雨的確不大,而她當真不像是要得風寒的樣子,隻得滿麵無奈布帛,好脾氣地替她開了房門。


    “您隻管去二樓尋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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